2039年12月
風雪交加的深夜。
滴滴答答的雪粒子敲擊在屋檐邊角上的磚瓦上,隔着溫熱的窗,老人依舊能感受到外面的刺骨之寒。對他而言,太多的生命經歷,已經讓自己不需要再感受外面的溫度,就能知道一切感受了。
這雪下不大,落了,卻在地上化開去,不知不覺間,已經在院子的坑窪里積起淡色的雪水。
「啪嗒」。
落完最後一筆,院長老人釋然地靠到了椅背上,合上筆蓋,扭頭望向了窗外那坑窪里的夢幻倒影。
從六點開始,孤兒院辦公室的燈就一直亮着,亮到了現在。今天又確認要接納幾名從市外來的孤兒了,雖然陽光孤兒院已經滿員,但是陸偉峰老院長還是特批了請求。因此,為了安置新來的孩子,他正連夜審查資料,剛剛看完床鋪供應商那邊的交易合同,看完還是放不下心,翻看這些孩子的經歷介紹。
「這孩子好像……」
眼前的介紹里,這個叫小林的孩子居然連一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
「精神分裂症,幻想性障礙……」
陸院長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嘆了口氣,再次愣愣地對着窗里的自己出神。
他必須多了解一下這些孩子,才能知道怎麼去呵護這些弱小且受傷的心靈。
「嗚……嗚……」
思緒逐漸被這一聲聲微乎其微的哭泣聲給拽了回來,陸院長感覺哪裡不太對,扶了扶眼鏡,將臉往窗前湊進着看去。
雨雪聲中,院門口那一從灌木居然大幅度地晃動着。
雨雪與樹葉的交響樂將什麼聲音給死死壓住了。院長認真的側耳傾聽起來。
「有人,在哭。」
確認這個聲音就是院子門口傳來的,陸院長快步下樓。隨着距離的縮短,他確定就是哭聲。
而且很明顯,是一個嬰兒的哭聲。
陸院長踮起腳,望了望周圍,吸了口氣後開院門。
腳下,真的躺着一個縮在襁褓里的嬰兒。
還好棄嬰的人還有點良心,屋檐暫時當起了母親的角色,為這孩子溫柔地擋雨。
「哇嗚!哇啊啊啊——」
這麼令人心碎的哭聲,肯定是想念媽媽的懷抱了。
「誰家的孩子!」
陸院長老了,可還是盡力扯着嗓子喊了一聲。
沒人回應。
「誰家的孩子啊!」陸院長再次竭聲大吼道,「有你們這樣為人父母的嗎?!」
依舊沒人回應。
無奈,他抱起地上的嬰兒,同時趕緊脫去大衣包住嬰兒,跑回了孤兒院。
孤兒院一旁的樹叢裡邊。
「行了,別哭了,啊。」
一對衣衫襤褸的夫妻悄悄看着這一切,女人怎麼都繃不住自己的絞痛感,捂着嘴輕輕嘶哭着。
「我們這樣……這樣做……犯,犯法了吧。」緩了半天,女人抽咽着說道。
男人點點頭:「是。不過又有誰知道呢?總比讓孩子和我們一起受苦受累好吧。我們現在連自己都養不起,更別說養孩子了。別哭了,這孩子命苦,生在我們這種窮人家裡,或許對她而言,還是人生的轉折呢。我們本來也說好不要孩子的,也許在這裡,她能過得更好。」
你永遠不會預見,父母放下孩子的原因到底是為了什麼。
只要孩子能好,父母有什麼需要猶豫的呢?留着這孩子在窮苦人家長大,她要經歷多少自卑與嘲諷?別人一步能解決的事,她要分成好幾步來走。
多少人,都是苦難永遠說不完,悲酸永遠數不盡。這個棄嬰也只是其中一個罷了。
也許只是為了孩子好,抑或是僅僅為自己的謀生考慮。他們做了錯事,可他們也是無辜的。
許多窮苦之人,不過是命運的囚徒、時代的玩物。
這對夫妻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陸院長領回家,也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雨雪交加的夜色中。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他們拋棄這個孩子其實另有原因,答案很簡單,也很奇怪且罕見。
回到開着暖氣的房間,陸院長撩開嬰兒的襁褓,卻發現,這個嬰兒居然已經長出了幾縷髮絲,但是——
「紅頭髮?」陸院長嘟囔了一下。
因為天生脾氣暴躁,不易親近,對周圍的人極易產生攻擊性,截至目前,紅髮基因已經在人類基因庫里基本滅絕了。只有極少極少的人才會是天生的紅頭髮,而保留着這個基因的家族,已經屈指可數了。
由於天生的暴烈性格,紅髮人往往遭到人們的排擠和打壓,甚至無法與父母正常相處。因此,當這對父母發現自己的孩子是紅頭髮時,就已經決定拋棄他了。
但是,與陸院長的認知大相徑庭,這個嬰兒望着陸院長慈祥的面容,居然慢慢安靜了下來,甚至還伸出手,想碰碰陸偉峰蒼老的臉!
仿佛有他的懷抱,就擁有了全世界。
沉睡在心中的愛意隨着這隻小手徹底沸騰了起來,陸院長驚喜而又難以置信地晃晃腦袋,主動貼下臉去,讓嬰兒肥嘟嘟的小手摸到自己的皺紋。
「你怎麼這麼冷啊……」
陸偉峰的心痛從他閃爍的眼珠里輕輕落下,他側過臉去,輕拍着孩子,哼着斷斷續續的兒歌。
半小時後,嬰兒就甜甜地進入了夢鄉。
陸院長抱了半個多小時,手也酸了,便將嬰兒溫柔地放在床上。
「你的父母怎麼這麼沒道德,竟然把你丟棄了,你太可憐了。以後啊,就由我來照顧你吧。也就當是上帝賜予我的禮物吧……因為……我也沒有孩子了。」
嬰兒翻了個身,咕嚕了一聲。
「給你起個什麼名字好呢......」陸院長沉思着,抬起頭,卻看見牆上掛着的陳年照片。
照片裡那個抱着鬱金香花束的女孩,低着頭,向沙灘上邁出了第一步,但也是陸院長記憶里最後的一步。
「那就叫你,陸莎吧。多好聽的名字啊,你以後一定會被全世界知曉的。」
孤兒院的孩子們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門前的梨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轉眼十五個春夏秋冬過去了。
陸院長的頭髮花白了許多,皺紋也越來越深了,而黑白交雜着的,溝壑縱橫着的,全是對孩子們的愛。
很多年前,陸偉峰的兒子因為參與打擊蝰蛇組織的行動而壯烈犧牲,陸老心中的空虛,沒有人能明白,因此,老伴也因為癌症去世了。
他能做的,唯一能慰藉自己的事情,就是將自己的愛,全部傾注在了孩子們身上。
但他最關心的,還是這個十五歲的小陸莎。
因為她的紅頭髮,陸莎天生就成了孩子們心中的異類——上廁所被人堵門、讀書時被人拽頭髮、看電視時被人搶位置、吃飯排隊被人插隊……
為此,她沒少跟人打過架,也沒少流過眼淚。
但她每次在哭泣挨打的時候,總有一個老人站出來為她撐腰,他就是陸偉峰院長。
在小陸莎的眼裡,他就是黑白世界裡的一道陽光,照亮她的人生,引燃她活下去的希望。有一次,小陸莎在學校里打架,被打出血了。陸老親自來到學校找老師和打人的家長說理,那家長覺得紅頭髮的陸莎肯定有問題,硬是不承認自己的小孩有錯,憤怒之極的陸老二話不說,一巴掌狠狠地就摑了上去,再加上整整一個小時的誰也攔不住的罵,才帶着小陸莎離開學校。
這還是陸偉峰這輩子第一次發這麼大的火。
小陸莎在同學眼裡就是個沉默寡言的冷血動物,但一來到陸老身邊,她就像換了一個人,非常活潑可愛,往往這時候,陸老就會將她抱到膝蓋上,親密的樣子,真的就像父女倆。小陸莎的世界裡,只有陸院長是彩色的,太陽見到陸院長,也自愧不如。
又是一天夜裡,晚上11點多了,陸老一個人搬了個搖椅坐在院門前。他回憶着自己生命中出現過的點點滴滴:妻子的離去、兒子的犧牲,每一次回想起來都那麼心如刀割,直到小陸莎的出現……
「吱呀」一聲,後面的門開了,陸老回頭一看,正是小陸莎。她今天睡不着,想去外面買點吃的,誰想陸老居然就在門外。小陸莎扭扭捏捏地走下來,手裡緊緊攥着十塊錢,「爸爸……」小陸莎說。
「想去哪啊?」陸老和藹地笑笑。
「我……我就想出去逛逛。」
「真的?」
「好吧,我想去買一桶泡麵。」
陸老哈哈大笑起來,還想將小陸莎抱在懷裡,可惜他已經是古稀之年了,再沒力氣抱得動小陸莎了。小陸莎主動坐在院長的腿上,畢竟,她也不好意思再出去了。
兩人共同望着漫天的星斗,悶在胸口的話只能在喉嚨那翻湧着,其實,長大了的陸莎,已經憑藉自己的直覺猜到了真相。
猶豫了很久,小陸莎終於將自己憋在心裡的話吐了出來。
「院長爸爸,你一直說你是我的親爸爸,其實……不是吧?」
沉默了好久,陸老輕輕嘆了口氣,承認了:」是的,我騙了你。我知道這瞞不住你一輩子,對不起,莎莎。我只是希望我能儘可能地給你一個溫暖的童年。「
小陸莎沒有生氣,也沒有責怪,而是依偎在陸老懷中:」我沒說怪你啊,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的爸爸啊。我有個夢想,就是成為一個英雄,換我來保護你一輩子!「
陸老點點頭:」好志向,但你要記住,這個世界有更多你值得保護的人。世界沒有你想的那麼邪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融入善良的世界,找到真正的自己。做正義的事,做正義的人。「
轉眼又是三年過去了。小陸莎終於成年了。陸老告訴陸莎,你可以離開孤兒院,去尋找自己的世界了,但陸莎拒絕了。
她只想守護着陸院長,以回報她十八載的陪伴。又或者說,她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憤怒和不滿,甚至是恐懼。
這一天,陸老看見陸莎正在鞦韆上盪着,蹣跚地走到她身後,勸說道:」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快去看看吧。」
「我不想去。」陸莎堅決地說。
她看都沒看陸老一眼。
陸老長嘆一聲,往回走去。
陸莎終究還是心軟了,她回頭看着路老的背影,人生的五味雜陳終究是翻倒在了自己的心裡,水汪汪的眼,似乎想用光去追回自己剛剛的堅決。
陸老扶着牆消失在拐角後,陸莎再次扭頭望着牆邊的梨花,噙起的淚被風輕輕吹拂,與雪白的梨花一起,在陸莎青澀的心裡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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