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吹《百鳥朝鳳》,還是找不到感覺。
那個蒼老的聲音進來:「你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嗎?」
我放棄了倔強:「阿婆……」
她的聲音響在耳際:「你把自己吹的烏丟烏丟的,難道就會這一個曲子?」
正不知所以,各色信息紛至沓來,有豎大拇指的、有送花的、有扮鬼臉的,更多的是拱手的……
咦,這群傢伙這次怎麼沒有罵街?
「別瞎踅摸了,我們都是你小區的鄰居,我就住你對門,天天聽你吹,都快把我折磨瘋了……那天大家都沒少從你那兒拿錢,以後不再罵你了!」
那個阿婆說。
我的天爺祖奶奶,本小姐是真遇到鬼了。
鬼就了不起了,你們看不起誰呢,本小姐會的曲目多的是。
我不和他們打嘴仗,把嗩吶舉了起來。
先是《懷鄉曲》,抒發對故鄉的眷戀和思念。
手機上一片寧靜。
一曲終了。
彈幕一條接一條:
「就這?」
「一般……」
我又吹起《豫西二八板》。
手機上跳出一支折了腰的玫瑰。
不,兩隻、三隻……
本小姐數不過來了。
再來《一枝花》。
手機上彈出一個倒豎大拇指。
不等其他彈幕出來,我急忙止住。
我站在窗戶邊大聲喊:你們是真的品位高還是故意尋本小姐開心?
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那我就給你們來個別樹一幟的。
我手中的嗩吶,散發着古老的氣息,仿佛承載着無盡的哀傷。
隨着嗩吶聲響起,《哀樂》悲傷的旋律如泣如訴。
嗩吶聲時而音高亢而嘹亮,穿透無聲暗夜,時而低回婉轉,訴說人生苦短。
爺爺說過,哀樂可以成為了人們與逝者溝通的橋樑。
一曲終了。
良久,手機屏幕才被點亮。
一個流淚的表情飄過。
不,是一個接一個。
「你可真會應景!」是那個蒼老而不羈的聲音,鼻音很重。
也是,給鬼們聽的可不就得是哀樂。
可他們不是將來考試我的民族器樂大師,我不能光哄着他們玩。
我繼續我的《百鳥朝鳳》。
仍然找不到那種深入靈魂的感覺。
而且,只要我吹起這個曲子,他們就敲鍋打碗地表示抗議,手機上的彈幕全是譏諷、嘲笑和不屑:
「吹成這個熊色要是能成精,我就不投胎!」
「再吹這個曲子我就現身!」
……
我抱拳拱手轉着圈的作揖:「各位叔叔大爺、大嬸大媽……要不是為了升學,我怎麼着也不能到這裡和鬼作伴……我呸,嘴瓢了,要不是為我爺爺,我怎麼着也不能跑到這裡打擾各位的安寧……小女子我也是苦啊……」
手機屏幕亮起:
「下雨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要不聽聽小丫頭有什麼糊弄鬼的話?」
「年紀不大,兩隻大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指不定在肚子裡編排什麼呢!」
「好不容易來個生人,聽聽聽聽,就當圖一樂。「
……
我掬一個抱枕席地而坐。
老老年間,一個從外地流動來的戲班子在我們村搭台,嗩吶師傅被大隊分配到我太爺家住,才七歲的爺爺除了看中了他手裡的嗩吶,還和他帶的一個小姑娘成了玩伴。
嗩吶師傅教着爺爺吹了兩口,爺爺無師自通地吹成了調。
嗩吶師傅當即認定這是一個祖師爺賞飯的料,問太爺肯不肯讓爺爺學嗩吶?
那時候家裡窮,雖然戲子是「下九流」,可有飯吃啊,太爺答應了。
戲班子走的時候,嗩吶師傅帶走了我爺爺。
十一年後,十八歲的爺爺回來了。
爺爺得到了師傅的真傳,也贏得了師傅女兒小芳的心。
就在師傅準備為兩個人操辦婚事的時候,突然被查出重病,花光一輩子的積蓄還不見好。
戲班班主來探望,悄悄跟師傅說,如果小芳能嫁給他兒子,他出錢給親家看病。
班主的兒子是個混子,經常騷擾戲班裡的女演員不說,吃喝嫖賭一樣不拉。而且師傅死也不肯負了我爺爺這個早就認定的女婿。
小芳出生時媽媽血崩,女兒的生日成了媽媽的忌日。
為了女兒不受委屈,為了髮妻九泉之下睡得安心,師傅此生未再娶。
如今父親這個樣子,小芳實在不忍,和爺爺抱頭痛哭一場,提出捨身救父。
小芳出嫁那天,爺爺以哥哥的身份送親。
一管長長的嗩吶,爺爺鼓着腮幫子吹着,聲音往上提,往上提……提到了最高處婉轉地打着繞,繼續上揚,直到嗩吶聲幾乎吹出了破音。
《百鳥朝鳳》吹得如此的高揚,只有小芳聽出這首歡快的樂曲背後的悲愴、無盡的嘆息和蒼涼。小芳知道這音節只有他吹得出來,她聽懂了,是專為她而奏,也只有她能聽得懂那走調的高音。
之後,錢流水介花出去,還是未能留住師傅的命。
臨終,師傅用一隻枯手拉住跪在床頭的爺爺熱淚縱橫:「師傅對不起你!」
安葬了師傅,爺爺回到故鄉,娶親、生子。
一支嗩吶只吹白事,從不吹婚娶。
方圓數十里誰家出白事,都少不了他的嗩吶出場。
《百鳥朝鳳》只有在申請「非遺」的時候吹過,先是縣裡、再是州里、後是自治區……金燦燦的證書、明晃晃的匾牌,讓我們家低矮的石板房都罩上了無形的光環。
但後來,原本進軍國家級非遺的事情突然間沒人提了,問村長叔,村長叔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鼻子眼來。
爺爺臨終時把這個重任交給了我。
老輩人講給我的故事我講完了。
我誰也看不到,但我聽到了一聲又一聲的嘆息。
良久,那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你吹那個一群鳥兒嘰嘰喳喳沒前途,換一個吧!」言語執拗不容違拗。
也許,這事真的由不得我了。
在這裡,「她」和「他們」不讓我吹《百鳥朝鳳》,我陷入茫然。
還有,我得找值班大爺盤盤道。
七月十五那天夜裡,我聽到對面門響,隔着貓眼看到值班大爺抱着一抱香燭紙表進去了,燈亮時,正對門供桌上的黑白照片好像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女人都愛八卦,我想知道她是誰?他是她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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