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除了媽媽溫暖的身子和慈愛的眼光,我還看到了一臉興奮的爸爸,一邊努力思考着飆松這個名字的意義,一邊從心底深處都洋溢着揚眉吐氣出生的爺爺。隔壁的灶屋裡,奶奶、小姑和晚叔,一邊豎着耳朵傾聽裡屋的動靜,一邊趁着松針燃燒後的餘燼暖和身體。
爺爺是公公最小的兒子,按山村和宗族的傳統,本應該得到更多的愛護。但在他出生的民國初年,「多子多福」的情境下,普通農民的孩子又能得到多少愛護呢?或許,爺爺年輕時最大的收穫,就是剛成年就被公公托人帶着去跑單幫,走出了大山的懷抱。
爺爺的單幫生活,路線很是固定:東去高沙挑細貨,西到洪江擔桐油。
高沙時稱「小南京」,特別是日軍占領中國大半江山後,江浙富庶之地的物產,多經此地中轉。
洪江是「五溪匯集」之地,是苦寒山區的桐油等出產的集散地,唐時李白便有「聞道龍標過五溪」之句,比起「夜郎西」來繁華許多。
於是爺爺便奔走在高沙與洪江的中間,最主要的是當運送貨物的腳力,偶爾也兼做一點小買賣,雖說在一些險峻的地方免不和有遭遇「吊羊」的風險,卻因此遠離了民國後期「抓壯丁」的危險,還練出了一副好身板。
長年在外面跑單幫,爺爺並沒有修練出做生意的自覺。但長年的跑動,仍然讓他開了眼界長了見識,更讓他擁有一種不同於其他兄弟的組織與領導能力。因此,新中國成立後不久,爺爺就成了最基層的農村幹部,直到年齡漸長,才從大隊書記轉任聯合園藝場書記。
奶奶出生於小戶人家,老外公是個嚴厲的私塾先生,老來得女的寵愛,讓她免去了裹腳的痛苦,也讓她在教室的窗外學到簡單的漢字與算術,可惜父親在她未成年時便去世了,她的學習從此斷檔。
我出生前幾天,奶奶徹夜坐在棉紡機前,在「依依呀呀」的聲音中勤奮地勞作,她要為即將出生的第一個孫子縫製一件棉背心。後來聽大姑姑說,奶奶嫁到竹山灣後,生養很是頻繁,一共生育了十來個孩子,可惜有幾個伯伯、叔叔、姑姑未能長大成人,在她的心裡蒙上了重重的陰影,她在紡紗的時候,不時會哼唱着兩種不同版本的三字經,一是傳統的「人之初,性本善」,另一種卻是戲謔式的「三字經,補補丁,補不起……」。也許,這既是對她自己童年時代的一種回憶,更是對生不逢時、只能縫補衣服的自嘲吧。
爸爸1964初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回農村後成為一名民辦教師,並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第二年年考入武岡師範,趕在「老三屆」的政策出台前抓住「吃國家糧」的尾巴,我出生時遠在上百公里外的綏寧縣聯民公社中學任教,這次在冰雪天氣里步行兩天,爬山越嶺趕回家,看望了我們娘倆,為我取了名字,又得趕回學校去。
小姑剛好大我十歲,是在三年自然災害即將蔓延的時候出生的,但她的身體並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缺乏營養」,農村的艱苦生活,反倒讓她健壯地成長起來,而且不論怎麼曬太陽,皮膚總是白裡透紅。
小叔大我六歲,此時不過是一個大小孩,話不多,喜歡行動,經常抱着我想出去曬太陽,奶奶急得只能跟在後面一邊喊一邊追。
一家六七口,三世同堂的堂屋卻不是爺爺獨家所有。堂屋的另一頭,住着的是我的大伯,爺爺的一位堂兄,在民國三十年頂了上屋場的壯丁,此後杳然不知所終,兄弟幾個公議,將上屋場三爺爺的大兒子過繼到下屋場,得了這份家產,占了這棟木屋的一半。
我們的房子前面,還有一棟同樣規格的木房,公公在世時修建的這兩棟房子,像兄弟一樣親近。待到新時代,這便成為下屋場的生發之地。
前面房子裡,住的是四爺爺和五爺爺兩家。
四爺爺是個比較胖的老人,比我爺爺大十多歲,公公曾經有一些家傳秘術,本來想傳給最小的兒子即我爺爺的,但他老去世時我爺爺正在外面跑單幫,一時無法傳遞消息,最後一古腦傳給了這位四爺爺。
四爺爺前後娶了三個老婆,卻只生了一個兒子,我見到的是最後一個繼四奶奶,年齡比奶奶大,活得比奶奶滋潤,脾氣也比奶奶大;四爺爺的兒子,算起來是我的三叔叔,可能隨父親學了點什麼,是下屋場幾個堂兄弟中唯一以手藝來謀生的,壯年時經常在外面給人家修房子,成了上樑架梯時贊好話的「師傅」。
五爺爺已故,五奶奶和五爺爺是娃娃親,更是表兄妹,娘家就在離竹山灣不到一里遠的毛粟山,她獨自撫育二叔和四叔長大,吃了不少的苦,對奶奶很是和善,兩妯娌經常互幫互助,看到我出生,她臉上的笑容,比奶奶還要多。
二叔只比爸爸小一個多月,既勤奮又聰明,可惜父親早逝,十二歲就開始下田勞作,除了工余織點篾活貼補家用,使不完的力氣卻撈不到足夠的工分。四叔當時正在讀中學,很少回家,直到我小學畢業時,才和他有親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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