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恍惚,隔着翠綠的窗子,是的,微風下的拂柳,搖曳生姿。她強忍住在上鋪翻身的衝動,想多看會外面的天色。
頭痛得很,工作以來,難有這樣的好時候,她想:工作無非是出賣自己。勞動光榮,但上班似乎在無間斷地謀害她的身心健康。不值當,如果工作是為了生活,那生活不值得她如此壓抑,奉獻自己的靈魂和精力,一點點薪水配一點點欲望。
生活是自由,對季夏來說,自由就是擁有何時何地都能夠選擇的權利。
她想逃跑,卻已不是第一次失敗。
季夏,季夏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有勇氣呀——更不必提在其他人眼中,她是個或多或少都有點奇怪的人,難以相處,不好理解,過於直接,講話時常冒犯到犧牲了幾分正常的社交禮儀。她也不想成為一個怪胎,一朵奇葩,至少不想給人留下「沒禮貌」的壞印象。
假期形勢所迫,季夏休息的時候,喜歡一天換好幾身衣服,不是走時裝秀,而是自欺欺人去哄自己開心。好多衣服,就好像一天中度過了許多不同的時光。
喜樂哀愁都被濃縮在一杯咖啡里,苦澀而香甜,上班前她從來不愛喝咖啡。上班之後,精神睏乏,物質不見得富裕到哪裡去,人也不大輕鬆,於是咖啡就成了救命的稻草,只是她至今還喝不下美式那樣的猛藥。
她有時候無聊到一個人坐公交車,季夏的體力不好,日常工作已足夠勞心勞力,十分消磨她的精神。坐公交,可以不費心不費事飽覽大半個城市的風光。
所以,她常常愛坐公交車,偶爾去坐雙層觀光巴士看看,季夏喜歡那種走馬觀花式的溜達,無所事事又悠閒。雖然她也會不小心睡着。公交車總是要等,漫長的等待就像盼望五個工作日之後的雙休一樣煎熬。倒也未必恰好是五個工作日,有可能是七個或十個。
季夏花很多錢。
比目前實習薪水足足高出兩倍,大部分來自爸爸媽媽的贊助。她要用錢去換取一切有價值卻無意義的事物以娛樂自己的精神——也許她還不夠富有,買不來所有東西,這其中包括快樂和幸福,但她想要的似乎也沒那麼多,為什麼總難以實現?
她漸離曾經的朋友,又認識了一個個同事,那是一群性格各異,值得觀察且更加可靠的人們。季夏的視角里,同事關係,應當比同學更親昵複雜些。我們完全是由不同社會環境培育出的花朵,五湖四海的花都相遇在京海了,京海那麼大,人那麼多。
偏偏是她們,需要親密無間的合作,要並肩作戰去爭取。所以,儘管季夏討厭工作,但她仍然相信:百花齊聚的京海,也會有百花齊放的明天。
吳關、白鷳
吳關,關關難過關關過。
一個忙碌的清晨,不,更準確來說,是凌晨。
「你有多久沒見過凌晨四點鐘的太陽了?」刷到這條熱門視頻,吳關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直突突,凌晨四點的太陽那也是太陽,天天見可不見得有什麼稀奇。人類總是大驚小怪,偶爾還會爆發一兩場群體性癔症。
他在京海酒店大堂吧早餐自助台工作,每天五點上班,四點半就得起床,刮刮鬍子,抹抹髮膠,皮鞋一蹬三分鐘到崗打卡。不為別的,這是他的工作。令其他酒店艷羨的超高入住率,帶來了絡繹不絕的住店客人,早餐自助時間是六點半到十點半,但身為早餐運營人員,吳關的工作時間從凌晨五點開始計算。
五點,五點,吳關最討厭數字五。還好,他都四點起床,他的幸運數字是四。今天周四,幸運的打工日,只有七十八位早餐預定客人。吳關整理一下領結,對着鏡子裡的自己齜牙咧嘴地笑了。
比起夜班的同事,早班的「早」顯得很幸福,他幾乎每天都準時準點在下午兩點下班。兩點之後,有大把的好時光可以補足睡眠,提高效率,甚至可以去其他酒店喝一頓下午茶。「橙心巧意「,很有趣的主題,競爭對手又何妨——吳關不太關心那些,他不是領導。
十二月。就要吃脆皮橙子蛋糕,吃烤栗子芝士蛋糕,吃聖誕冷盤,迷夢般的熱紅茶和熱紅酒氤氳出水汽,3d打印咖啡表面浮動的奶沫也讓人恍然:這無疑是最美麗最深情的季節。白色、紅色、綠色,不用拉低曝光,對比度也十分鮮明的冬天。
他喜歡這裡並深深為之着迷。
在這座富麗的歐式宮廷建築中,他終於算作一位客人,可以百般從容。
下午茶時分,吳關穿着普通的黑色羽絨服和黑灰牛仔褲邂逅了一位特別的女士。白小姐,是京海酒店的常客,固定出現在早會一長串VIP列表的末尾。
除了實習生,酒店裡沒人不認識她——不過,即使是剛來的實習生也會被耳提面命重要客人的喜好。譬如,她討厭黑松露和堅果,對酒精過敏,早餐一般都在房間吃,送餐部會現烤餐包配黑松露蛋黃醬,焯一小碗生菜,再從大堂吧打包一杯熱的脫脂牛奶。有時候,會加一道班尼迪克蛋,額外再添一例藍龍蝦。白小姐,喜歡吃脆的培根,要焦到能當薯片吃,廚師需要格外費心去煎,否則一不小心就會焦黑,一糊能糊了一鍋。
每個大堂吧廚房新來的實習生,要過的第一道坎,就是煎好白小姐愛吃的培根。
吳關自己都覺得好笑,原來職業病真的是一種病。
就像此刻,在駿揚大酒店,他明明身為客人,還情不自禁琢磨起另一位客人的喜惡,真是想不通。但馬上,更意想不到的事就發生了,這位白小姐朝他走過來,彬彬有禮地伸出右手對他說道——「你好,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嗎?」
啊?
難道他要回答「恭敬不如從命」,如果這是工作狀態,他肯定會婉拒,但生活它是一個動詞,現在正處於他的生活狀態,他可以直接拒絕這種莫名其妙的邀請。不過,那時候,吳關答應了。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答應。
實在好奇。
是命運吧,命運使然,讓他做出了有違自己個性和慣性的舉動。
他願意承擔某份罪責。
不過走到這步,已經說不清是誰的責任了。
白小姐,他只知道稱呼她為白小姐。在她還不認識他之前,他已經默默擁有了許多關於她的膚淺記憶。第一次在京海酒店之外的場合見面,他們面對面享用下午茶和咖啡。白小姐在京海酒店只喝冰拿鐵,那天卻喝了一杯加冰加青檸的氣泡水,他自己從來不喝咖啡,只喝牛奶和果汁,那天他喝的是橙汁。
吳關,吃不了一點苦,哪怕僅限於味覺。可是白小姐本人卻像一杯咖啡,散發出一種略帶焦苦的氣息。哪怕是一番從頭到腳的精心打扮,妝容、髮型、穿搭,包包都一絲不苟,可不經意間,總會流露出幾分疲意,她仿佛從來沒睡過一次飽足的覺。
真正的白小姐正像某位名人曾說過的那種海綿,她能在繁忙的工作中擠出時間做一切她感興趣的事,吳關以前稱呼她為白小姐,現在稱呼她阿鸝,白小姐的名字叫作白鸝。
他們一起吃飯,一塊逛展。
京海太大,總是有看不盡的展。
迄今為止,他看過印象最為深刻的展覽是一個海洋主題的沉浸式VR。珊瑚,美麗的,隨處可見的珊瑚。吳關在藍色的光陰里產生了迷亂的錯覺,利用科技追蹤視線,無限延長焦點的海底隧道,彼此眼中才擁有絕對真實的跳動——差點以為這是夏天。
唯獨夏季,才會有那麼多說不清的心悸。
走在一前一後的時候,他們都想去牽對方的手。
聖誕季,對酒店人來說,簡直是一場必打的硬仗,是一塊不得不啃的硬骨頭。除了吃飯、睡覺,他第一次覺得全世界的事都和自己有關,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人怎麼能有那麼多事,但還要想,否則就會面對領導送來的親切問候:「醒醒,你在上班嗎?」
打包,加水,打包盒不夠了,熱水沒了,冷水沒了,茶水沒了,溫水也沒了。
「您好,果醬能給我重新換一份嗎,這個混在一起了。」
「服務員,再給我兩個袋子。」
「有紙嗎?」
「這個碗再給我一個。」
「能給我倒三杯水嗎,一杯熱的。」
「我要餐巾紙,廁所在哪?」
「你們充電寶在哪?」
「我點的菜怎麼還沒上?」
「你那個杯子再給我拿一個。」——「不好意思,先生,茶水按位收費,再拿一個杯子需要另收88,可以嗎?」 「哦,那那不要了。」 「好的。」
吳關的頭嗡嗡的,他還能想起有杯特調雞尾酒叫嗡嗡梅,經常有女士點,不知道,白小姐有沒有嘗過,從來沒看見過她喝酒。他覺得這款也不太好喝,徒有虛名。
「服務員,結賬。」
晚上的時候,再一起去婆娑海吹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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