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顧靜的鬧鈴又在響,她總是這樣,堅持定大清早的鬧鐘,自己卻起不來,於是整個宿舍都得跟着被叫醒。
我煩躁地戴上耳塞,對床的曉琳也忍不住嘖了一聲,低聲道:「顧靜,別人都要睡覺,能不能把你的鬧鈴關上啊!」
——我們倆都對顧靜意見很大,無他,單就擾人清靜一點,顧靜的罪狀就已經罄竹難書。不過,同宿舍的季米和她玩得很好。曉琳私下吐槽,季米這種大山里出來的學生不懂得人心險惡,輕易就上了笑面虎顧靜的當。
面對我們的不滿,顧靜仿佛全然不曉,她甚至提高了聲音反問:「啊?你在睡覺啊?」
沒得到回應,顧靜便自顧自地跳下床,照例在書桌前叮鈴哐啷一陣,倒水喝茶、擤鼻咳嗽,做罷便哼着歌出去洗漱,還不忘把宿舍房門甩得震天響。
我知道今天早上是沒法睡了。
果然,等顧靜回來,她又開始漫長的化妝交響曲——算了,忍忍吧。我每天都這麼告訴自己。
過了一會兒,顧靜應該是化好妝了,她走過來,一把掀開我的床簾。
我被突如其來的亮光刺得眯起眼睛,視野中,她的頭模模糊糊地湊進來,緊緊靠着我昨晚沒收拾的床上桌:「小雨,你在幹什麼啊?」
「睡覺。」我控制着語氣,不想顯得太受困擾——這不就是顧靜的目的麼,我們越不堪其擾,她越來勁。
「哦,」她又笑彎了眼,「我要去圖書館,你們需不需要帶飯?」
一通氣生完,我的肚子倒不覺得餓,於是拒絕了,曉琳也附和道不用麻煩。
「你幫我帶吧!」外面傳來季米含糊的聲音。
學校的宿舍樓是一個長方體的建築,每層有一條狹長的走廊,兩側分布着宿舍單間,盡頭是樓梯間。我們的房間正對着這層的公共水池,季米已經在那裡洗衣服了。
「行吧。」顧靜語氣不太好,也是,她雖然常常問我們要不要幫忙帶飯,但我和曉琳很少會麻煩她,但季米就像天生缺根筋,讀不懂空氣似的,顧靜問她就應,卻不知道顧靜並不希望她答應。
不過,看到顧靜吃癟,我還是暗爽了一下。
等她出去,宿舍安靜了下來。我吐出一口濁氣,爬下了床,灌完一杯水才覺得心中的煩悶消了些。
最近黃梅季,天一直悶悶的,外面霧濃得化不開,幾乎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
我去水池洗了把臉,但洗不掉霧天的悶燥。
這種天氣,實在不適合出門。
季米在一旁打語音電話。她用的是方言,聱牙難懂,大概就是說「困難,倒霉」之類的話。
水池裡一連好幾盆都是她泡的床單,亂七八糟地絞在一起,水渾渾的,顯得很髒——季米的衛生習慣一向不算好。
我離遠了點,不想有偷聽的嫌疑,穿過走廊,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樓梯口。
我不自覺地看向窗,外面天氣太差了。
這種天氣出門能幹什麼呢?
我站在樓梯口發呆。
今天的樓道里空蕩蕩的——不過,這是周末的早晨,大家都想睡個懶覺。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把頭探出扶手,居然是顧靜站在二樓的樓梯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她這麼快就回來了嗎?
正覺得奇怪,顧靜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轉頭開始向上跑。
是她忘帶了什麼東西嗎?
我不想和她打照面,就搶先回了宿舍。
坐下之後,我計算着時間,如果顧靜有事回來,現在應該能走到大寢的門口——但我還沒聽見她的腳步聲。
也許是季米洗衣服的水聲太大了。
又等了一會兒,顧靜還沒有回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在意顧靜的行蹤,可能是閒的——我站了起來,想去樓梯口看看。
季米見我又出來,明顯愣了一下。
我沒有向她解釋什麼,徑直走向樓梯間,從扶手的空隙向下看去——
顧靜還在原地!
她的狀態很嚇人,在幾層台階上來來回回地折騰,一會兒向上一會兒向下,說鍛煉也不像鍛煉,魔怔了似的。
我看了一會兒顧靜的動作,心中突然升起一個詭異的念頭:她好像被困住了。
我平時愛看恐怖片,對超自然現象也非常感興趣,但這不代表我不怕怪力亂神的東西——我反而比一般人還要膽小和疑神疑鬼。
比如現在,我幾乎是認為顧靜碰上了鬼打牆,卻遲遲不敢下樓去看看真實的情況。
躊躇許久,我終於大喊了一聲。
「顧靜,你找什麼呢?」
顧靜應該是聽到了。她驚慌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很大,眼神卻是渙散的。
我甚至被她絕望的神情震住了。
下一秒,顧靜張大了嘴——我從沒見過人類能把嘴張這麼大,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腳下一軟就滾了下去。
我嚇了一跳,哪還管得了什麼靈異不靈異的,立刻衝下樓去看顧靜的情況。
所幸顧靜的位置離平地沒幾個台階,她摔得不重,也沒有受傷,只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我拉她起來回宿舍,顧靜的腿使不上勁,大半重量全壓在我身上,架着她爬半層樓還算能力範圍之內,一層樓已經是吃力,走完兩層樓,我的腿也開始打顫。
「我們休息一會吧。」我扶着顧靜坐下,「還有一層樓就到了。」
說着抬頭,正好看見牆上印刷着二樓的樓層號。
我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我們明明……剛從二樓爬了兩層上來。
我疑心是看錯了,鬆開顧靜往上跑了半層,在轉角平台向上看去,上面赫然蜷縮着一個崩潰的顧靜,她身後的牆上,刷着大大的宋體字——「二樓」。
什麼情況?
我感到一陣眩暈,頓時不敢向上,也不敢向下,哪個顧靜是真的?或者,兩個都是假的?
就在一剎那,兩個顧靜似乎都發現了我,我不受控制地與她們的眼睛緊緊對視,顧靜張開嘴,發出絕望的尖叫。
在顧靜的尖叫聲中,我暈了過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顧靜的鬧鈴又在響。
我頭昏腦漲,煩,真的煩死了。昨晚睡得不安穩,總覺得有人影在面前晃,迷迷糊糊睡過去沒多久,又被這該死的鬧鈴吵醒。
我想去摸耳塞,但耳塞似乎被丟得很遠,我找了好一陣子,快戴上的時候,聽見曉琳惱怒的聲音:「顧靜,能不能把你的鬧鈴關上啊!」
顧靜好像應了聲什麼,關掉了鬧鐘。接着,她咚咚咚爬下床,噼里啪啦地翻出一堆東西要去洗漱。
就知道戴上耳塞也沒有消停。
我煩躁地爬下床,一口氣喝完水杯里的水,拿起牙刷跟了出去。
季米已經在外面洗衣服了,她今天把床單全洗了,工程量浩大。顧靜奇道:「外面霧這麼大,這個天曬出去幹不了吧?」
我看向窗外的白霧,也認為顧靜說得有理。
季米往水盆里加了一大杯洗衣液,傻笑着說早洗晚早洗都是洗,趁今天有空把活一起幹完。
顧靜收拾好,就要去圖書館。我想,既然懶覺睡不成了,不如去食堂吃個早午飯,便說要和她一起走。
聽到我們的對話,季米的搓洗聲突然停了下來。她看着我們,眼神很陰沉。
季米這人有點古怪,可能是因為家庭條件的緣故,她極高的自尊心總是無處安放,從而在友誼上體現出固執的占有欲——她希望顧靜只和她一個人做朋友。
於是,在偶爾聽見我和曉琳「討伐」顧靜時,季米甚至是樂見其成的。但是,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顧靜也許只把她看做了宿舍里的小跟班,於友情上並沒有多少真心。
我裝作沒有發現她的不高興,和顧靜一前一後走出了大寢。
腳剛踩上樓梯,我的腦海里就莫名出現一個畫面——我和顧靜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台階變得又高又長,我們一直滾下去,沒有盡頭。
我為什麼這麼想?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大霧四起,什麼都看不見,只有娑婆的黑色樹影偶爾顯露出來,張牙舞爪的,像吃人的怪物。
顧靜突然陰惻惻地開口,「你說會不會有個人躲在霧裡,但我們根本發現不了?」
我一驚,腳下差點踩空,連忙抓住扶手。
顧靜見我反應這麼大,臉上也有點掛不住,「開玩笑的。」
我勉強笑了一下,「沒事,走吧。」
走到二樓,我無意間看到204的房門開着。
204的房門像大多數女生宿舍門那樣,在內側貼了一面穿衣鏡,現在,鏡子的角度剛好正對着我和顧靜。
鏡子裡,我和顧靜的身後,還有一個站立着的裸體男人。
我一下子愣住了,腦子沒轉過來,甚至不相信我看到了什麼。
直到鏡子裡的顧靜臉色大變,驚慌失措地抱頭狂奔,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腿軟了。
跑,往下跑,逃離這裡!
沒人敢回頭看,我們瘋狂地向下奔跑,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只想先離開逼仄的樓道,甩脫那個潛入女寢的變態!
顧靜沖在我前面,比我快半層樓的距離。「為什麼還在二樓?」她突然停下來,聲音帶上了哭腔,「我們為什麼還在二樓!」
我腦子裡只有跑出去這件事,見她速度慢下來,立刻上前抓起她的胳膊繼續跑——什麼二樓?
我奔跑着,看着紅色的樓層號在視野里消失,然後在下一層重逢。
又是二樓的號牌。
我的血液漸漸涼下來。
身後的男人已經不知去向,顧靜脫力靠倒在牆上,因為劇烈的跑動而咳嗽不止。
我不可置信地走到扶手邊,探頭向下看去——樓梯,全是樓梯!無窮無盡的樓梯盤旋而下,看不到頭,一路通蔓延至難以目及的深處。
這是什麼情況,鬼打牆嗎?
我不敢說出這個可怕的猜想。
顧靜咳喘一陣,緩了過來,突然發瘋似地衝進二樓的走廊,哐哐砸門:「救命!救命!有沒有人!」
我呆站在空蕩的樓梯間不知所措。
她看起來要崩潰了,從東到西,一間一間地敲過去。除了204的門開着,沒有一個人應門。
就好像整棟樓只有我們兩個人。
204里也沒有人。
但我們無路可退。我和顧靜最終還是走進了204。
204的房間很亂,地上、椅子上都堆滿了衣服。雖然是白天,但地上點着好多支快燃盡的蠟燭,燭淚斑結在地上,看起來分外陰森。
這些蠟燭應該被規律地擺放過,只是我和顧靜來時太過慌張,踩熄了幾支,破壞了隊形,現在也看不出來原本的形狀了。
我對蠟燭有些在意。就在我要把它們擺回原狀時,叮鈴鈴——
床頭的風鈴輕輕作響。顧靜指着門後的穿衣鏡,臉色無比難看。
鏡子裡,我們的身後站着一個赤裸的男人。
顧靜張大了嘴。
在顧靜的尖叫聲中,我暈了過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顧靜的鬧鈴又在響。
我一下子驚醒,心臟撲通撲通跳得飛快,煩躁的情緒到達了頂峰,腦海里甚至掠過幾個想把她殺死的瘋狂念頭。
冷靜,冷靜。我做了幾個深呼吸,告訴自己別為不值得的人影響心情。
可能是起得太早,我坐起來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下床連灌好幾口水才壓下胃裡翻騰的噁心感。
我拎起牙刷就出去,正碰到季米在洗床單,見我看她,季米尷尬地說:「姨媽弄上面了。」
我點點頭,又覺得季米洗衣服的場景特別眼熟,不由地停住了。
這時,顧靜出來,見季米在洗床單上的血漬,突然笑出了聲,用一種很曖昧的語氣說道:「天哪,你不會是和小胡……」
季米手一抖,床單一角落入了水池。她手忙腳亂地撿起床單沖水,急切地解釋道:「沒有的事情,你別瞎講!」
季米什麼事都會告訴顧靜,分享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秘密。
她最近在網戀。
不過,顧靜從來不會保守她的秘密。季米網戀後,我和曉琳很快聽到了一點她的戀愛故事。
對方是這裡的本地人,比季米大兩歲,已經工作了,經常會給季米寄禮物。聽顧靜說,他們倆這幾天正商量着見面。社會人找學生戀愛,我覺得不靠譜,卻也沒有立場多說什麼。
顧靜此刻的態度,讓我覺得有點噁心。我不想再聽這種無聊的對話,就轉身回了房間。
窗外大霧瀰漫,連對面的宿舍樓都看不清。顧靜收拾完東西,就湊到我身後,「你在學習嗎?」
「沒有。」我有些厭煩。
她推開宿舍的門,「那我去圖書館了,你們要帶飯嗎?」
「不用了。」我現在不想和她說話。
顧靜走後,我拎起熱水瓶去樓下打水。
剛出大寢的門,我就發現樓道里新貼了告示,看起來是宿管阿姨自己寫的,行文磕磕巴巴,非常不正式:
近日,本樓棟有同學反映,宿舍疑似有外人進入。請同學們放心,宿舍後勤部門已經加裝監控點,接下來,管理處會加強安全檢查工作,也請大家加強安全意識,做好防盜措施,不要聽信無稽之談,散布恐慌情緒!
另外,同學們請注意在宿舍內的音量,不要發出噪音影響其他人,阿姨這裡已經收到不少投訴了,謝謝合作!
署名是18棟宿管毛艷秋。
宿管阿姨好像換人了?上一個我記得姓何。但我更在意的是——最近宿舍進小偷了嗎?
我縮了縮脖子。
宿舍後面在新建教學樓,的確有很多外來的工人,以前也不是沒聽說過有工人半夜偷偷爬上陽台盜取女生內衣的事。
難道學校現在才想起來裝監控嗎?
我感到一陣惡寒,匆匆往樓下走去。
下到了二樓,我覺得不對勁了。
按道理我已經可以看到一樓的走廊了,為什麼底下還有這麼多層?
瞬間,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幾個片段:我在樓梯間不斷奔跑,階梯變得無窮無盡,我就像跑輪上的倉鼠,永遠跑不出那個小小的圈。
「不要聽信無稽之談」,我想起告示上的話,總覺得有什麼言外之意。
我鼓起勇氣繼續往下走,但腳步越來越輕,直到看見了下一個樓層號。
二樓。
為什麼還是二樓?
我終於開始害怕了,轉身就向上跑,我要回宿舍——
在下一個轉角,我抬頭看見了牆上的編號:二樓。
我難以描述看到「二樓」時的恐慌,理智上,我告訴自己這可能是個惡作劇或者裝修失誤,但是心底有個聲音在告訴我,你走不出去了,永遠走不出去了。
我的手腳都在顫抖,幾乎只靠本能的驅使繼續向上爬。
我眯着眼睛不敢去看樓層號,一連又上了三層。我睜開眼——希望破滅了。
白牆上,是一行棗紅的宋體字。
二樓。
我幾乎絕望,樓梯帶來的的恐懼壓過了一切,即使覺得二樓的寢室同樣古怪,還是走了進去。
「有人嗎?」我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干啞。
二樓的走廊靜悄悄的,無人回應。
「有人嗎?」我的聲音大了起來。
一扇門應聲而開。
顧靜臉白得像鬼,雙眼大睜,坐在204宿舍的地上,一動不動地瞪着我。
我幾乎嚇得心臟驟停。
顧靜手裡抓着一本報紙,腳下是一圈燃盡的白色蠟燭,場景詭異得讓人心裡發毛。
我的手腳在驚懼之下僵住,心中咆哮着快跑,肌肉卻無力執行指令。
顧靜不是去圖書館了嗎?
這是什麼東西!
這幅畫面的衝擊力太大,幾秒之後,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出了二樓。
我跌跌撞撞地跑着,視野里全是白色的樓梯,千迴百轉,綿延不絕。
是幻覺嗎?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裡跑了。向上是樓梯,向下也是樓梯,我滾落下去,不停地下墜,無盡的深淵中,是一個房間。
204。
我看見顧靜坐在裡面。她張開了黑洞洞的嘴,爆發出悽厲的尖叫。
在顧靜的尖叫聲中,我暈了過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顧靜的鬧鈴又在響。
我從噩夢中驚醒。
最近我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裡是沒有出口的樓梯間,我迷路了,努力地跑,途中還遇見了顧靜,但我們用盡所有力氣也跑不出去。
我記不清之後的故事。心理學上講,人的夢境是潛意識的反映,也許我在現實中存在難以把控的東西,從而讓這種焦慮延續到了夢裡。
顧靜今天很快按掉了鬧鐘。
我睜開眼睛,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我聽見顧靜輕輕地下床,她一反常態,沒再發出多餘的動靜。
「顧靜,去圖書館嗎?」我掀開床簾問她。
顧靜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直覺她有話要說,但最終她只是重新垂下了眼,沒有回應。
莫名其妙的。
我懶得去猜她在鬧什麼公主脾氣,直接道:「我等會也去圖書館,一起吧?」
像之前的每個周末一樣,季米一早就在水池洗床單,水盆的邊緣溢出鏽色的水。她見我和顧靜一起出來,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色一下子不好看了。
有一個瞬間,我突然覺得季米很陌生。
我真的了解她嗎?
顧靜也沒有和她打招呼,自顧自地走了。我選擇追上了顧靜,畢竟我和季米通常沒話說。
窗外的霧很大,像縹緲的雲,也像一道白色的圍牆。
樓道里冷冷清清,只有我和顧靜的腳步聲。
「我這兩天老做噩夢,」我開了個話題,「夢裡我倆就像這樣走在樓梯上,可能也是去圖書館,結果樓梯跟迷宮似的走不完……」
顧靜突然停了下來,低着頭渾身發抖。
「顧靜?」我看着她的樣子,心裡有點發毛,擔心她有什麼疾病,「你怎麼了?」
顧靜仿佛聽不見我說話,她猛地仰起頭,兩眼翻白,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氣聲,突然衝出樓梯間向走廊奔去。
慌亂間,我看了一眼樓層。
二樓。
顧靜直接衝進了204寢室——204門戶大開,裡面空無一人,靠外側的書桌上亂七八糟,地上也不知道撒了什麼東西,全是黏黏的污漬,還有幾根蠟燭吐着火苗。
我一路跟着她進入204,顧靜的狀態似乎好了一點,身體的顫抖漸漸平復,但對我的呼喊毫無反應。
叮鈴鈴——
床頭的風鈴輕輕作響。
驟然間,我面前的鏡子裡,出現了一張男人的臉。
我驚地抄起手邊的掃帚就向後面揮去——揮空了,什麼都沒有打到!
面面相覷間,男人一臉驚恐,他開口了:「你先冷靜,」鏡子裡,他哆哆嗦嗦地向我的反方向移動了幾步,「你應該是什麼都不記得……但是我可以解釋。」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隨時判斷我的反應:「其實……你已經死了。」
什麼?
我的胸口一下子很痛,如同被無數爆裂的碎片擊中,經受漫長的刀割。
我又看到了窗外的白霧。重重迷霧裡,是深不見底的樓梯,走不出去的宿舍樓和日復一日的疑惑。
我死了嗎?
我的五感像是被蒙住,鏡子裡,男人的嘴張張合合,我卻仿佛聽不懂。
「我前兩天在宿舍玩了一次通靈遊戲,之後身邊老是出現怪事。」
「有的時候是門突然被砸響,有的時候水池的水龍頭會自動打開,還有的時候能聽到女生講話的動靜……一開始還以為有人把女朋友帶回來呢,次數多了就覺得不對頭了。」
「我有個室友家裡人是出馬仙,他幫我去問,結果大仙說我玩的通靈遊戲是個邪術,直接把陰間的通道打開了。」
「幸好我這是個山寨版,效力最多持續七天……」
我看見書桌上有一疊報紙,紙質已經脆了,頭版加粗的是一則女生宿舍投毒案,宿舍四人全部死亡。
我看來看去,頭越來越暈,新聞上放了大篇幅的同學採訪,結論是宿舍內部矛盾激化導致有人下毒——「死了?」我看着報紙上熟悉的照片和名字,感到胸腔劇烈的墜痛,心頭卻燃起了滔天的怒火,「為什麼……誰是兇手!」
「這是個懸案,沒有證據表明是你們四人之一乾的,而且……網上都猜測是你室友季米的男朋友做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解釋:「因為警方一直沒有查到毒藥的來源。」
「說真的,我沒想到真的能通靈到你們。」他咽了咽口水,「大仙說,很多靈體只會無意識地重複生前的活動,它們的世界是混沌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但是,大仙說……如果能徹底清醒過來,就能解脫出這種狀態。」
我直直看向他,「什麼意思?」
「我猜應該是找到兇手吧?把事發那天的經過全部想起來,就能脫離混沌的輪迴了——啊,你應該不知道,投毒案已經過去九年了。」
九年了。
居然已經九年了。
他指指顧靜,「昨天她突然就出現了,問我誰殺了她,把我嚇得半死。」他聲音小下去,「結果我把資料給她看,她就變得特別……嚇人。」
男人自我介紹叫湯霖,他說地上中間那支冒綠光的蠟燭是犀牛角做的,犀角通靈,蠟燭燃盡,人鬼就不能相互看見了。
他說他每天都會點蠟燭,按照大仙的囑咐儘量幫我們解脫,了卻他胡亂通靈的因果。
我帶着顧靜回到了樓梯間。顧靜可能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又回到了那種不說話的狀態,站在樓道里一動不動。
我找了個台階坐下,想着湯霖的話語,心亂如麻。
誰是兇手?
上面突然傳來了季米的聲音。
她站在我們上一層的拐角處,臉從空隙中探出來,茫然地問:「你們在幹什麼?」
我看了一眼顧靜,沒提剛剛的遭遇。
三人一起回到宿舍,我突然意識到曉琳好久沒有說話了。
「曉琳?你還在睡覺嗎?」
曉琳沒有說話,我的心中頓時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曉琳,我掀你床簾了啊?」
我看到了極度恐怖的一幕:曉琳面朝着我,兩眼翻白,眼下是深重的紫紅淤斑,身體已經僵硬了。她的表情非常痛苦,臉上、衣服上、床單上,全是紅紅黃黃的穢物。
我一陣恍惚,連驚訝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不是早就死了嗎?
曉琳怎麼會這樣?
顧靜在我身後,爆發出了有史以來我聽過的最大分貝的尖叫。
在她的尖叫聲中,我暈了過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顧靜的鬧鈴又在響。
我睜開眼,期待能聽到曉琳的聲音——這樣就能證明,我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但是曉琳沒有出聲。
我也不敢拉開她的床簾。
我爬下床,顧靜正坐在她的書桌前。她和我對視一眼,表情非常僵硬。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裡蔓延。
「顧靜,你記得昨天的事嗎?」我率先開口。
顧靜不說話,不點頭也不搖頭,我不知道她到底怎麼了。
「我要再去一次204,」我告訴她,「我要去好好了解情況,弄清楚誰是兇手。」
聽到「兇手」兩個字,顧靜顫了一下。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顧靜眉頭緊鎖,像有話要說,但是不開口。
她很奇怪。
我不想浪費時間,獨自跑下了樓。
季米依舊在水池洗衣服。我還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季米,但我懷疑,她是知道的。
季米有的時候讓我害怕。她似乎是一個對所有人保持了好奇心的人,但是她的好奇心旺盛到令人不安,比如,她能輕易說出你在社交軟件上的匿名發言,或者告訴你你愛吃的那家餐廳換了廚子。
她仿佛一個無孔不入的監控攝像頭。
再一次進入204,我終於看清了不少東西。
比如,這明顯是一間男生宿舍,比如,書桌上的手機電腦都是我沒見過的款式。
湯霖依約出現在鏡子前。
等我告訴他曉琳的事後,湯霖的臉色變了。
「不應該啊……」他喃喃自語,在口袋裡掏了半天才拿出來手機,聲音是慌的:「大師……不是說不會死人嗎?」
「什麼?」
「鬼魂也會死嗎?」
「大師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好的好的……」
他放下手機,顯得非常害怕:「對不起,我覺得我猜錯了,兇手應該在你們四個人中間,不是季米的男朋友!」
「大仙說,如果兇手是清醒的,發現你們有清醒的苗頭,很有可能會繼續下手——兇手殺孽深重,永墮無間,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但你們有希望逃脫這種狀態,兇手可能會不甘心!」
「你室友曉琳可能已經魂飛魄散了。」
「兇手的靈體沾了血,事情就大了。」
湯霖簡直是六神無主,勉強把話講清,哆哆嗦嗦地看了我一眼,下定決心似的,走到了犀角蠟燭前,「對不起,大仙說這個事情太兇,我幫不上什麼忙。」
下一秒,他熄滅了蠟燭。
204瞬間一片寂靜。
樓上傳來了顧靜的尖叫。
我突然回想起之前的種種異常,開始真切地後悔,為什麼不把顧靜帶出來,為什麼做事不再謹慎一點!
在顧靜的尖叫中,我無法抵擋地閉上了眼睛。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顧靜的鬧鈴又在響。
顧靜沒有關。
宿舍很安靜,外面傳來令人絕望的洗衣服聲。
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第七日。
湯霖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個想法,是慶幸這是大仙所說的最後一天。
終於要結束這一切了。
他前陣子對學校九年前的宿舍投毒案特別沉迷,收集了很多當時的資料和細節,甚至還實地考察過。
大量的調查後,湯霖自認為已經掌握了足夠多的證據,能夠對網上那些玄之又玄的討論嗤之以鼻。他在論壇上發了一個帖子:《關於20xx年xx大學宿舍投毒案的個人看法》。
他在帖子中羅列了一系列證據,並且進行了嚴密的論證與猜想,在帖子的最後,他這樣總結:「樓主認為,警方應當重啟調查,把重點放在季某當時的男友身上,這絕不只是一起宿舍內部的謀殺案!」
帖子發出去後不到半個小時,就被封了。
湯霖一下子熱血上頭,立刻重發了一篇,並附言:「怕不是我說中了真相,某些人害怕了吧!大家可以去查查季某男友的背景,水很深啊!」
帖子很快又被封了。
湯霖感到一陣挫敗,同時更加堅信,自己也許接近真相了!
那天晚上,他和室友們一起喝酒吃串,回到宿舍,也不知道是誰先提出來的,要玩筆仙。
等到湯霖看到眼前站了一個女生,並且這個女生竟然是他調查的投毒案受害者的時候,他嚇得魂都沒了,幾乎當場尿了褲子。
他以為是自己在網上亂說話打擾了亡靈,特意請了出馬仙求救,大仙告訴他,你查案的執念太重,既然沾上了因,就要親自了結這個果,否則後患無窮,禍及子孫。
湯霖逐漸冷靜下來,又覺得這是一個了解案情的好機會。大師說,受害者的靈體沒有煞氣,並不會傷人,他幫助她們解脫,是一件攢功德的好事。
湯霖當然認為自己在做好事。直到昨天,那個叫陳雨的女鬼告訴他薛曉琳「死了」。
他隱約發覺自己有責任。兇手居然就在宿舍里,而他的驚擾和對真兇的錯誤猜測,直接導致了一個靈魂的消散!
湯霖覺得自己承受不了這麼多。他吹滅了犀角蠟燭,不想再接觸這些了。
這是最後一天了。
湯霖的心情放鬆了一些,他把投毒案的資料丟進了碎紙機,來到頂樓陽台曬太陽。
他沒有看到身後的兩個人影。
湯霖像一隻鳥飛了出去。
幾天後,xx大學男生湯某墜樓案被定性為謀殺,事發地竟離奇地發現了該校九年另一起投毒案的重要物證——一個藥瓶。
一年後。
18棟的宿舍大門外,學生們自發擺上了一圈菊花和蠟燭,牆上有人貼了最新的警方通報。
20xx年8月19日14時16分,我局接市公安局110指令:
xx大學學生湯某(男,21歲)墜樓死亡。
事件發生後,xx市立即組織相關部門成立聯合工作組,開展事件調查處理工作。
經調查,湯某曾在數日前在論壇發布《關於20xx年xx大學宿舍投毒案的個人看法》,討論xx大學宿舍投毒案的真兇,在其中提及了本案犯罪嫌疑人胡某(男,33歲),招致怨恨,被其雇兇殺害。
鑑於嫌疑人的高度相關性,我局將湯某墜亡案與20xx年該校宿舍投毒案併案調查。
20xx年該校宿舍投毒案:
季某(女,22歲)、顧某(女,21歲),薛某某(女,21歲),陳某(女,21歲)在宿舍被殺害。
經查,20xx年8月17日晚17時許,季某私自帶網友胡某進入女生宿舍過夜。宿舍當時只有薛某某一人,劉某心生歹意,要求季某給室友薛某某下藥,企圖迷奸。由於藥物中毒反應,薛某某因嘔吐窒息死亡,屍體被季某、劉某二人藏於床上。
20xx年8月17日晚21時許,顧某、陳某二人回到寢室。季某曾洗過薛某某的床單。
次日,胡某認為事情敗露,要求季某下藥毒殺顧某和陳某。隨後,劉某與季某發生爭執,劉某對季某進行毆打並餵下毒藥,致使薛某某失血過多不治身亡。目前,胡某畏罪潛逃,案件正在進一步調查處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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