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會留下她。
下定決心後,趙瑜一掃頹唐,當下只覺心曠神怡,明天大有希望!他暫時忘卻了難纏的應酬,忘卻了無趣的工作,腦海里全是對未來幸福家庭生活的幻想,心潮蕩漾,泛起的每道漣漪都為着小荷姑娘。
他甚至忘卻了姑姑沉重的告誡。情感澎湃一發不可收,一陷而不可拔,終至絕境,萬劫不復。
趙瑜以為小荷,是他靈魂殘缺的另一半,是他等待已久的鑰匙,他愛慕小荷,像愛慕一具無可名狀、無可執着的屍體,是他的迷戀賦予她顛倒情思、攝魂召夢的可能。
小荷還沒被杜鑫算計到趙瑜身邊,就已經自己掉進陷阱。她很天真,有時候,天真的姿態近乎於殘忍,趙瑜心甘情願地在愛夢中遭受遍遍凌遲。誠然,小荷答應嫁給趙瑜,沒有哪怕一丁點愛。她在插花的事業上不撞南牆不回頭,也自以為聰明,既然師父是他的親姑姑,那以後也就是自己的姑姑。
杜鑫看着田悠恬嚎啕大哭,死也想不通,他明明安排的天衣無縫,萬萬沒想到趙瑜竟然是如此涼薄之人。他如此薄情寡性,遇到小荷,又轉變得如此之快。婚禮的邀請函,自然也發到了杜鑫手上,杜鑫不能不去,但也絕不會拖着田悠恬這個表妹一塊去。
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可這個男人不愛她,她還有什麼利用價值呢?杜鑫還是裝作一副好大哥的模樣,對妹妹安撫一番,讓她且回家等着,他先去探探敵情。
田悠恬乖順地走了。
杜鑫沒想到,這是自己第二回重大失策。
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一向沒主見,從小依附於他,一切聽候他的聖旨欽定,這次居然敢為了所謂「愛情」背叛他。田悠恬由愛生妒,火燒訂婚宴,讓所有知道這件事還認識她的人大驚失色,因為她之前是多麼陽光積極的小太陽呀。
「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趙瑜欠的桃花債唄。」
「他現在眼裡嘴裡腦子裡除了小荷還是小荷,哪裡記得田悠恬。」
小荷也很意外這一出事故,她看到師傅親手為自己設計的禮花倒下,潔白的紗幔留下火痕,突然心頭一痛,她好像拿了什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趙瑜對小荷一向陪着溫柔小心,因為這是他千方百計想要扣住的仙鶴,誠惶誠恐,他用力摟住她,好像這樣倆人就永遠不會分開。
「趙瑜,這裡很混亂。」她沒有推開他,因為顯然,她的力氣不夠。小荷的聲音冷漠,一如既往,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現在卻成了壓倒趙瑜神經的最後一顆石子。「我會解決的,小荷,相信我,別離開我。」他差一點就要說「求你了」,可是小荷心那樣硬,他該向誰求,不如求求上天吧,可憐可憐他。
杜鑫真是瘋了,田悠恬也瘋了。
趙瑜突然痛恨他們,就是不捨得怪小荷,不願意恨自己。
這是個人均精神衰弱的年代,每個人都有難以壓抑的隱症爆發的時刻。
就在此時,消防車的鳴笛聲響起。他失神,一個不防,只見小荷踹掉高跟鞋拎起裙擺,火速沖向西邊快要坍塌的承重柱,像一支英勇就義的箭。這是她畢生最快的速度,趙瑜順着她的方向望去,地上有一個哇哇大哭、滿眼驚恐的孩子。
「小荷!」他後知後覺意識到危險,急瘋了追過去,可還是錯過。孩子沒事,小荷的半邊臉燒傷,進了醫院。趙瑜崩潰的大哭,都要完了,他以仇視的眼神洗禮現場每一位應邀出席的嘉賓。
「趙瑜,我們就到此結束吧。」小荷很大方地展示半邊臉的傷疤給他看,那燒傷竟然正好是朵花的形狀,可依舊觸目驚心。他想觸碰,被她躲過去了,還來不及黯然神傷,必須抓緊挽回。
「姑姑還在等我們,小荷,你要插花…」趙瑜單膝跪在她的病床前,送出戒指和花,哭得雙眼紅腫,仍心存一絲希冀。「我現在這麼丑,是不配的,怎麼插花?你走吧,替我向師傅問好。」小荷的眼睛還是空空,她一滴眼淚沒流,倒是趙瑜哭得人都快斷氣了。
小荷從來就不明白趙瑜溫煦表象背後的自欺欺人。
網絡媒體狂蜂浪蝶一樣撲上來,想採訪知名企業家婚禮現場失火的幕後真相,少部分缺乏職業道德的直接添油加醋說一些大眾喜聞樂見的愛恨情仇。尤其是小荷,這位茶藝師、花藝師、高冷美女主播的毀容事件,至少承包了一半的娛樂小報頭條。
杜鑫和趙瑜花錢撤都來不及,趙瑜心痛得無可奈何,連中藥都吃起來了。杜鑫,則是為了田悠恬少坐幾年牢,他這個妹妹很蠢,卻是他一路走來唯一的親人。
互聯網的記憶周期只有一周,一星期後,大眾早已忘了曾經有個大言不慚的小荷說——「長得醜的人,最好不要想着做花藝。」可小荷後來真就沒有再碰過悅人心目的鮮花。
她開始學畫,從素描學起,還經常想起師傅工作室里掛着的那幅花籃圖。
至此,小荷徹底退出了趙瑜的腳本世界,退出了他的渴念和思慕。她腦袋灌鉛,無法勘破真情,不待未來發生,只看朝夕。久長久遠,無日無了,小荷同自己最初夢想中震撼心靈的藝術道路相爭,給自己的書房取了個「吉安」的齋號。
歲月蒼茫經太古初劫,大道爛漫如洪荒四季。
小荷的一生仿佛被強行分為兩截,如果在電影裡,她的後半生不過是一個長長的搖鏡頭。但鏡頭交由小荷,她會走馬觀花地略過自己的前半生,進而選擇:在命運的街角轉頭,重逢今日的自己。
月明花滿枝,心事竟誰知。
八年後,立荷基金會成了賞識新秀畫家的伯樂,最新法人代表田夢笑在理事換屆選舉上神采煥然、目光如炬。那天,小荷突然收到一條匿名短信——「對不起」,她破天荒笑了一下,連帶着左臉那朵花一樣的疤痕綻開,更加可怖。
春風吹醒殘夢,綺筵公子、繡幌佳人不再,往事都消散如煙。小荷眼神專注,繼續琢磨,忽而動筆,臨摹起眼前這盆冰肌玉骨的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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