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假過後,也就快進入七月了,期末考試一完,胡若雲就從高中一年級升成了高中二年級。
二年級是要分科的,四個班按文理科重新分班,大部分同學都報了理科,最後只有胡若雲等四十多個人報了文科,被分在高二一班,班主任仍然是王洪劍老師。
對了,「校花」王冰冰也讀了文科,和胡若雲成了同班同學。
農曆六月初六是高橋鎮的古會,也要連唱三天大戲,高橋鎮上的中小學在這幾天全都放假了,六月初七這天是「正會」,也是最熱鬧的一天。
按照慣例,胡若雲的姥姥、姥爺、舅舅、舅媽加上表弟、表妹,二姨一家,爹娘帶上小虎、小鳳都要過來趁熱鬧「趕會」,胡若雲當然也要過去吃席。
這個時候,最開心的要數孩子們了,戲台上的大花臉咿咿呀呀伴着鑼鼓點唱的什麼從來不關心,只管在人堆里拱來拱去,爸爸媽媽最少也得給個五毛、一塊的,讓孩子們自己自由支配,這是多大的快樂和幸福啊!
棉花糖、奶油冰棍兒、小米切糕、焦米糖、冰糖葫蘆……哪一樣都想嘗一嘗;拉洋片的、出租小人書的、養只鸚鵡給人算卦的、賣彩色紙風車的……哪一樣玩意兒都吸引着孩子們流連忘返。
小姨和姨夫早就準備了好多吃食,有肉有魚,還有豆腐乾、水煮花生米、炸蝦米、泛着黃油的鹹鴨蛋,還有大瓶的汽水、剛時興的啤酒……
男人一桌、女人們一桌,大人們的菜是盤子裝的,一個桌上八個菜,孩子們另外單開了一桌,直接把每樣菜給他們拼在一起裝了一大盆。
三張桌子就支在三姨家新起的五間新房裡。
這五間新房青磚到頂,而且沒有用一根木頭做的大梁、檁條、椽頭,而是花了兩千多塊錢從縣城的預製廠拉來了水泥鋼筋預製板,地面也不是通常的水泥地面,而是鋪了一地花里胡哨、油光水滑的瓷磚,就這兩項,這房子就已經在整個高橋鎮出了彩。當然,整體算下來花費都兩萬大幾了,也難怪三姨向娘家親戚借錢了。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爹娘、哥姐聚到自家門上,本來是一件高興的事,可胡若雲總覺得三姨的精神不在狀態,那笑容明顯很勉強,小姨夫也是眼神恍惚。
胡若雲能看出來,他姥姥、姥爺、老娘、舅媽、二姨當然也能看得出來,這吃飯的氛圍就有點微妙,老爹、姨夫划拳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孩子們那一桌上的小虎、小鳳、春生、春草,還有二姨家的表弟春傑、表妹春秀也都壓抑的不敢大聲說話、咀嚼,實在是彆扭的很。
儘管是「客場」,舅媽卻不慣着這個小姑子,她臉上帶着笑,話語裡卻是夾槍帶棒:「美霞啊,姊妹四個就你嫁到了鎮上,不但有田,還有幾間門面房做着生意、出租,就數你日子過得好了,這次咱爹咱娘也都在這兒,哥哥、姐姐也都來了,你那臉色咋恁難看?你是怕我們找你還錢還是咋地?」
老實巴交的小姨夫和老爹、二姨夫舉着的酒杯一下子僵在了那裡,姥爺、舅舅也變了臉色,舅舅慍怒地把目光看向自家媳婦:「正熱熱鬧鬧的,你那嘴胡咧咧啥呢!」
沒有想到,三姨卻是「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一口饅頭噎在嘴裡,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姥姥站了起來:「都別吱聲,叫美霞自己說!」
又對最小的閨女:「哭啥啊?今兒來的都是咱自己家裡人,有啥難受事你說出來,別怨你嫂子說話不中聽,看你那樣子我心裡也難受!」
三姨由嚎啕變成抽泣:「媽呀,我們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然後抽抽答答、斷斷續續地把事情說了個大概。
高橋鎮這些年一直在想辦法發展,先是發起了「白色工程」,號召各村村民建塑料大棚種菜,在各村村幹部的帶動下實施的效果也很好,剛開春不多久,棚里的黃瓜、西葫蘆都下來了,看着確實是喜人。
誰知道菜好種,往外賣卻成了一個大問題。安南縣縣城的市場有限,消化不了這麼大的產量,再往冀南市運吧,一是不知道行情啥樣,人家那附近的農村是不是也有大棚蔬菜?另外,就算是那邊能賣,200多里地的距離,長途運輸又成了問題。
本地賣的話價格上不去,低價賣吧,別說賺錢了,建大棚時候又是買毛竹、又是買塑料布、又是買草氈的,投資都收不回來。
「白色工程」算是以大部分建棚的農民虧錢而告終。
鎮上的領導大概是想快速「建功立業」,前一段時間又出台了一個新的計劃:把高橋鎮集市打造成一個「現代化的商業街」。
鎮政府派了一輛小麵包車,車上架着高音喇叭,反覆播放着「高橋鎮關於商業街改造的相關規定和要求」:
凡臨街門面房必須在三個月內按照鄉里規定的樣式、到指定的建材供應商那裡採購建築材料、由指定的承建商建成上下兩層樓房。
原建築不管是什麼時候蓋的、什麼材質,只要是和規定樣式不符,一律扒掉重建。
逾期不能完工的地基充公,由鎮上賣給有錢、有能力的人建新房,由鎮裡另外給你劃一處宅基地可不按規定樣式重建,原臨街宅基地跟原來的業主就沒有半毛錢關係了!
可眼下,不要說蓋樓房,就是蓋上三間磚瓦房都得一家人半輩子的積蓄。
三姨家的這棟房是才蓋起來的,一改原來的磚木結構,用的是鋼筋、水泥、預製板,還奢侈地鋪了地板磚,不但花光了家裡的積蓄,還向娘家親戚借了很多,但樣式不符合鎮裡的要求,面臨着扒掉重建的結果,可眼下家裡除了欠債,那裡還有錢啊!
可要是蓋不起來,新房子就要被扒掉,地基也保不住了!
硬扛?
負責落實這事的鎮「綜治辦」每天都烏央烏央地來一大幫子人,嘴裡不乾不淨地催你扒房子。
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幾家人聽完三姨的訴說也是驚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就這事,擱到誰身上都受不了啊!
緩過神來,一大家子只剩下了對三姨一家的同情,就連舅媽都陪着長吁短嘆了一番。
三姨還聽說,鎮裡指定的建材供應商是鎮長的小舅子,那材料差還不算,價格還要比市場上高出來一大截;鎮裡指定的建築商是書記的老舅和書記的表哥搭起來的草台班子……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現在,鎮上集市兩邊不知道有多少戶人家都作難得要死要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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