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而又充實的暑假很快過去,升入高三的我,馬上被重重疊疊的複習提綱和模擬試卷所包圍,兩三周才能回一次家裡透透氣。
秋天的腳步按照它的節奏固執地前行,又到了收割晚稻的季節,高三的學生卻不再有假期回家幫忙,好在爸爸已經調回西中學區,離家不遠,弟妹們都不是畢業班,不約而同地放了幾天假,等我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回家時,五畝多水田的稻子都已收割好,在田野里傳播的,是另外一個消息:經過多方爭取,我們村子裡要通電了!
從睜開眼睛的第一天起,我就沐浴在煤油燈的光輝里,特別是上學後晚上寫作業,一直都是就着渾黃的「燈豆」借光。媽媽擔任赤腳醫生晚上要出診,家裡條件好的會帶上一個電筒來接她,更多的時候,只能提着馬燈,甚至點着草火走夜路,而且很多家屬不會送她回程,我曾經用手拉開衣服,努力地遮擋肆虐的寒風,腳下高低不平地去接媽媽。讀初二時在學校看到電燈後,我就夢想着有一天家裡也能通電,現在聽到這個消息,特別的高興。
村子裡的小孩,和我一般大小的,不論是在讀書還是專門務農,都為即將通電而高興。大人們卻發起愁來了,雖然國家有政策支持農村用電,上屋場的三伯在縣電力公司擔任經理一職,為全村爭取到了這個指標;但現在已經分田到戶,大隊和生產隊都沒有了經濟來源,想通電,豎電杆、拉電線、買變壓器都需要錢,大家雖然解決了溫飽問題,但打工的熱潮還沒有湧起來,家裡余錢都不多,根本出不起這個錢。
怎麼辦?這麼好的機會,這麼久的期盼,總不能放棄吧。還是幾個頭腦活泛的村民想出了辦法:我們還是靠山吃山,把山上的樹砍一些賣掉,再用這個錢來買電杆、電線和變壓器!
辦法是想出來了,可麻煩仍然沒有徹底解決,分田到戶之後不久,集體把大部分山地也分給了大家,這個樹該怎麼砍得有個說道。縣裡鄉里對砍伐指標也抓得很緊,隨便動斧動刀可是要坐牢的。
我沒有去打聽其它小組是怎麼對付這個麻煩的,只記得我們竹山灣的作法是:集體去鄉里批了一些砍伐指標,然後拿着這些指標去砍那些因沒有成片而不曾「分配」給村民的樹木。為了表示公正,或者是為了迎合某些出得起錢的家庭,對這些樹木的砍伐,又像以前生產隊分口糧分柴火那樣,根據家裡人口數進行分解,誰家分到的由誰家自己去砍,砍伐以後是賣是留由自己決定,只要按規定時間和規定金額交齊通電費用就行。
組裡的幹部和村民代表們經過幾輪的討論與商量,把每家應該出的通電費用、可以分配的樹木價值金額算了出來,然後選擇一個天氣晴朗的星期天,每家派一名代表去號樹、分樹。不知是爸爸另外有事不在家還是媽媽想鍛煉我,或者是我一直以來拈閹時的好手氣左右了媽媽的選擇,恰好回家的我成了當然的代表,和大家一起出發。
二三十人的隊伍首先來到院子老屋場後面的「水口山」,經過多年的發展,這個小山包已經和其它的山丘完全隔離開來,幾乎不能稱之為山了,在我記憶里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幾棵大樹也早已被砍掉,但還是有十多棵可以「變現」的松樹。
來到松樹集中的地方,事先沒有參加商量的我也漸漸看出了門道:幹部首先找出可以分配的樹木,讓人在齊胸的位置用砍刀刮去一層樹皮,另一個人用毛筆沾上墨汁寫上編號「1、2、3、4」,組裡的會計同時記下樹的位置、種類、大小,組長再為這棵樹估一個價格,大家沒有異議再把價格填上去。
由於這個價格將是下一步分樹的依據,大家對此都十分謹慎,好在組裡向上級批指標時早有準備,一棵胸徑三十多公分、樹高十多米的松樹,組長報出的估價也就是一兩元錢,還不到實際價格的三分之一,而且現在誰也不知道哪一棵樹會被自己家裡分到,所以大多數的時候,價格一報出來就會被大家一致認可。
隊伍緩緩地行進着,一棵又一棵樹木被我們宣判了「死緩」。由於成片的山林多已分配到戶,可供挑選的樹木基本上長在院子前後,慢慢便有了吵鬧聲傳出:「這棵樹是我們家自己種的,不能分!」
確實,不僅是大人,農村的小孩都有在房前屋後種樹的習慣,我們小時候不懂事,最愛種的是桃樹、梨樹等生長迅速又可以提供果實的樹種。大人卻眼光長遠,他們種的多是杉樹和松樹,有不少家庭想種出一棵可以做房梁的大樹,再不濟,也能等樹長大了鋸出幾「團」懸皮、樓板用來建房子。
這樣一來,要想真正分清誰家房屋前後左右的樹木是不是「公家」的很麻煩。二十多個代表嘰嘰喳喳吵了一通,最後決定:以房屋滴水檐為限,一丈範圍內的都算自家的,之外的大樹,這一次全部號上分掉,免得以後再爭。
很快,隊伍來到了「公家樹木」比較集中的牛欄屋場,由於分田到戶,耕牛全部分到了各家,竹山灣和石寶沖兩個生產隊共用的牛欄屋已經廢棄,前後還有幾十棵樹杆高大的松樹和杉樹,正好在這一次全部分掉。
號樹已近尾聲,或許是想到不久以後就可以用上電了,大家幹起來更是熱火朝天,速度越來越快。突然之間,上屋場的兩個堂兄弟德禮和擁軍衝到了一起,互相用手抓住對方的膀子,腳下也在不停地使絆子。雖然是兄弟,他們兩個的年齡差距卻有十五六歲,擁軍和我同年,因父親是司機,家庭條件好,長得比同齡人高大威猛了許多,如今正似蓬勃成長的乳虎;德禮年輕時當過兵,據說還是「偵察兵」,回到村里一直擔任民兵營長,當時正是三十多歲的年齡。仔細想來,這幾乎算是院子裡兩代男人之間的角力,無論事情的起因是有意還是無心,大家都在一邊喊起加油來。沒想到的是,加油聲才響了兩波,他們倆卻在未分勝負的情況下一起鬆了手,好像僅僅是為院子裡通電唱了一回「武戲」。
號好樹,拈罷閹,我又回到了緊張的學習生活之中,只從父母的口中聽說了村里通電的後續工作:我們家這時候雖然說不上富足,但爸爸的工資卻漲到了每月一百多元,上交通電的錢並沒有多少壓力,分到的樹都鋸成了板子備用;村里為用水泥電杆還是木電杆很是爭論了幾回,最後還是三伯發話說水泥電杆經得久定了盤;豎電杆的時候,村裡的大人小孩追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小孩是看熱鬧,大人是怕影響自家的風水,或者想讓某根電杆離自家房屋近一些……
1986年的大年夜,我家終於在電燈光的照耀下吃上了有生以來第一餐光明的年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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