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熱,同學們穿的衣服越來越少,繼光頭之後,我再一次吸引了眾多的目光——為了涼快,我像往年夏天一樣,脫下了勉強穿上的涼鞋,光着腳丫在校園內活動。
夏天打赤腳,在我是習慣已久,在同學和老師眼裡就有點特立獨行了。大家都是青春年華,愛美和藏拙已經成為下意識的準則,雖然高沙只是一個小鎮,但「鄉里妹子進城來,愛打赤腳不穿鞋」的歌曲已經讓很多人把赤腳當成了「鄉巴佬」的標籤,而以「走出農門」為最高目標的高中同學,當然沒有誰會去現這個丑。
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太在意別人看法的人,特別是在生活習慣上,野小子的風格甚至保留到了後來的中、老年時代,於是,在眾同學和老師驚訝的目光中,我提着涼鞋、光着腳丫的形象日日閃亮。
其實,打赤腳也有一定的危險,最大的危險來自地面,那無處不在的碎石、雜刺甚至是碎玻璃隨時可能硌傷嬌嫩的皮膚,甚至刺進深處。早在兩三歲的時候,我曾有一次赤腳在院子裡玩耍,便有一塊碎玻璃刺進了稚嫩的腳板,疼得我哇哇大哭,奶奶費盡力氣也沒有把它拔出來,最後找到五奶奶借了她夾眉毛的銅鑷子,狠着心才把玻璃塊拔出,出了很多的血。
但是,等到我讀高中的時候,因為長年打赤腳的原因,小腳丫已幾乎變成了傳說中的「鐵腳板」,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破腳底的皮膚了。平常時行走在山林之間,最常見的杉樹葉就莫奈我何,如若走在田野,那突起的硬泥與碎石,在我如其說是一種危險倒不如說是足底按摩更合適,只有那種特別尖硬的刺蓬,才會讓我有受傷的可能,可它們都長在山巒的最深處,只要不是在山裡采蘑菇、打柴火,一般不會有照面的機會,我也不會特意為了表現自己的鐵腳板而去踩踏這種明顯不好惹的存在。
因此,無視危險的我,在三中繼續着我一直以來的赤腳生活,沒想到,終有一天,打赤腳的危險終於來到了我的身邊。
在一個炎熱的晚上,第一節自習課後,急着透一下涼風的我走出了教室,習慣性地往廁所的方向走去,連接教室與廁所的長廊沒有燈,只有教室里暗弱的光線,透過玻璃窗斑駁地灑在泥土路面上,廁所門口有一支十五瓦的小燈泡,滿面的灰塵,讓它只能從昏黃中透出一點點螢火光,一長溜的小便池,只有近門口的三分之一能夠看出隱約的模樣。考慮到可能會有很多同學來方便,我踩着輕輕的腳步,走到快一半的位置,改開褲子前門的扣子。突然間,光光的左腳背上面,一股流動的涼意緩緩襲來,陡然一驚的剎那,我又鎮靜了下來,野外生活的經驗告訴我,這是一條蛇在我的腳上爬。它原本應該生活在廁所邊上的草叢裡,今天不知為什麼爬了進來,也許是在尋找蔭涼的地方,腳板的溫度應該不是它喜歡的地方,只要不主動招惹,它很快就會離開的。
於是,我一動也不敢動地站在便池邊上,只是短短的幾秒鐘,腳背上那種嗖嗖的寒意慢慢消失了,我感覺卻有幾個小時那麼久。等到寒意完全消失,判斷一下它的走向,我立即用飛快的速度,反方向蹦向廁所與長廊相接的地方。
直到站在昏黃的燈光下,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站在廁所門口,攔住陸續前來的同學,說:「裡面有條蛇……」
經歷這次危險,我開始收斂自己的隨意,即使是炎熱難耐,無論在學校的哪一個地方,也穿起了象徵「高貴」的涼鞋,只是偶爾去學校後面的井邊溪間,親近一下水的柔轉與涼爽,似乎,我應該從此與赤腳告別了。
很快,一周的學習結束,我像往常一樣背起書包準備回家,與往常不一樣的是,這一回我強迫自己穿上了涼鞋。
從學校回家的路,最開始是一段柏油路,從三中延伸到太平橋,全長大約兩三里。由於是夏天,太陽把柏油曬得軟乎乎的,老是粘着涼鞋的底板,吧嗒吧嗒地響着,很是煩心。那雙跟隨了我兩三個年頭的塑料涼鞋,其實早就受過傷,爸爸已經用燒紅的鐵片修補了好幾次,這一回高強度與頻率地受到柏油漿的牽扯,又一次到了崩裂的邊緣。剛走到糧站的位置,扣接的耳子便斷了一條,鞋不跟腳的感覺,誰都不願意忍受,何況是年少氣盛的我。馬上,我便蹬掉兩隻涼鞋,一手提一隻,光着腳丫,像往常一樣丈量起從高沙到家裡這近十公里的路程來,至於有點燙的柏油,有點硌的碎石,有點刺的雜草,在我的腳下,或許只是一串腳印,又或許什麼都不是。
當然,赤腳在我青年的生活中,不僅僅是讀書時用來趕路,更多的是勞動時所必需,且不說插秧打禾,泥地里赤腳最方便,哪怕是挑着擔子行走在鄉村小路上,赤腳的輕便也好過任何的鞋襪;甚至有一回,我去岳父家,因為新買的鞋子有點硌腳,我乾脆地一手提着一隻,光腳走了十幾里山路。
就這樣,赤腳伴隨着我,從山村走進了小鎮高沙,走進了小城邵陽,直至後來的中城長沙、大城上海。但是,在城市,赤腳走在外面會被關進收容所,雖然孫志剛的事情是多年以後才暴露出來的,可那畢竟是一個令人害怕的地方,我可不願去。
因此,我只能尋一個在家裡的時候,在涼涼的地板上偶爾享受一回赤腳的樂趣。
因此,我更加懷念那種可以隨意地打赤腳的環境與時代,聊以自慰的是,每當回到農村的老家,只要不是寒冷的冬天,我都可以隨意地踢掉腳上的皮鞋,光着腳盡情地親近那帶着神秘氣息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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