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給他縫製了新衣裳,欲要給他換上時,發現他的背上添了很多傷痕,其中一些竟是剛剛才癒合。
天雷的傷早已好了,他身上的這些新傷又是從何而來?
「修行而已,無妨。」
龍吟輕描淡寫解釋。
我不解,他除了每月離開我一日,其餘時候都和我在一起,怎會有這麼重的傷?
龍吟安慰我:「別想那麼多,這世間之事從來如此,想要什麼就得付出些什麼,很公平。」
我理解了,或許這就是龍吟修行的必經之路。
又過了兩年,我二十生辰這日,龍吟送了我一份大禮,他帶我去鎮上看煙花。
煙花散去,龍吟突然主動拉了我的手。
我們倆第一次肌膚相觸,沒有隔着衣袖。
我震驚:「你的仙澤竟然沒有傷到我?」
龍吟笑着碰了碰我的臉:「高興嗎?」
我連連點頭,喜極而泣。
「你怎麼做到的?是不是修為精進了?」
龍吟點頭:「嗯。」
他與我並肩而立,手牽着手,我們終於像一對真正的凡間夫妻。
龍吟眼睛裡有光,他看我笑:「真值。」
「什麼?」
「沒什麼,人常說一笑值千金,倒是不虛。」
「那是說美人的,我可不是。」
龍吟盯着我,半晌道:「吾妻很美。」
後來我才知道,天有天規。
龍吟想同我一起嘗盡人生的酸甜苦辣,可人神怎能相戀?
他想與我親近,他和我便都要受到天罰,龍吟不忍連累我,便只求了能與我肌膚相觸。
僅此要求,他便每月都要受到天雷刑罰。
他背上的那些傷,都是他不能言說的感情。
我心裡竊喜時,殊不知那都是他耗費了極大的代價才換來的。
這一年,廟裡完全沒有供奉,香火極少。
龍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法力漸虛,連烏雲都不能輕易召喚了,我也有了些自己的想法。
我學織布換些銀錢,維持開支,同時收養了些孩子,都是些無依無靠的孤兒。
孤兒寡女,人多了日子過得更加清苦。
龍吟不解我為什麼這麼做,與我吵了好幾次,勸我把孩子們送走。
我不依,他便扳着一張臉。
有一次為了給孩子多掙口吃的,我進山找靈芝,險些摔下山崖,龍吟終於與我發了大火。
我在委屈中托盤而出:「龍吟,人總是要死的,我不想將來等我沒了,你又變得孤單。再說現在廟中斷了香火,我總要做什麼,才能為你續上這份功德。」
我的話讓龍吟頓住,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倔強地扭開了頭。
身後,傳來龍吟一聲嘆息。
我繼續說:「我養育了他們,他們也就算是你的孩子,待我百年之後,他們還回來這看你,就也如同是我在陪着你了。」
他不死不老,可我會老去,若有後代替我陪着他,也算是生生世世。
龍吟終於不再因為孩子的事情與我鬧,不僅如此,他還替我為孩子們打算。
他借我之口,教孩子們讀書寫字,把經世之道傳授與他們。
時光荏苒,一轉眼孩子們都大了,也終如我所願,個個都有了出息。
這一日,在京中立業的孩子們又回來看我,想讓我搬離河神廟。
我剛把他們打發走,龍吟就從外面回來了。
龍吟看着我不再年輕的容顏,目帶憐憫:「難得這些孩子有孝心,你便是不去常住,也該跟着出去散散心。」
我搖頭,龍吟無奈嘆氣,知道我執拗,便也不勸。
我心知龍吟這麼多年一直想讓我離開這河神廟,可他在這裡,我哪都不想去。
本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平靜的過,直到有一日我在鏡中看見自己眼角多了許多皺紋,鬢邊也全是白髮。
我老了,龍吟卻還是當年的樣子。
我終知,人神之間,始終隔着天塹。
那幾日我悶悶不樂,滿腹心事,每每望着他仍舊俊逸年輕的臉龐,便心裡陣陣酸楚。
從前我們站在一起是一對璧人,如今再站在一起,更像是老嫗帶俊兒。
後來,家中的銅鏡全不見了,龍吟再出現在我面前時,他也鬢邊染白容貌蒼老。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了又笑。
他道:「我不能雖不能陪你永生永世,但卻可以陪你一起容顏衰老。」
哪怕這只是鏡花水月,但得夫如此,我已心滿意足。
十年後的一個清晨,我坐在院子裡,身後靠着龍吟。
龍吟怕我着涼,想要抱我進屋,我扯着他的衣袖:「今天天氣好,讓我再坐會。」
「過了午後再來,那會陽光暖。」
我搖了搖頭:「龍吟,前幾日孩子們說給村子裡修了井,還建了堤壩,我想去看看。」
「好。」
如今我的兒女們,在京城做生意發了財,便回來造福村子,我很欣慰。
從前人們都說河神廟是邪廟,後來看廟中出來的孩子高中狀元,個個出類拔萃,又改稱河神廟人傑地靈。
現如今我在村子裡聲望高漲。
最近,孩子們又提出讓我到京城養老,我又拒絕了。
我對他們說:「這就是我家,我的夫君在,我還去哪呢?」
孩子們從未見過龍吟,只覺得我近幾年越發固執,癔症也更加嚴重。
雖如此,他們卻依然依着我。
我與龍吟一起出門,我現在的身子越來越差,往外走沒幾步就喘得厲害。
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曬得我暖洋洋。
我忽然困意襲來,尋了一個地方坐下:「我果然是老了,只這麼一會就又困了。」
龍吟側過身,讓我靠在他身上:「哪裡老了?你還年輕着。」
我看着龍吟,他的樣子像是比我還老上十幾歲,我笑了笑:「你不懂的,我怕是要離開你了。」
過了好久,他才和我說話,嘴裡念念叨叨的全是村子裡的事情。
「近幾年村子變了好多。」
「是啊,孩子們蓋了善堂以後還要建學堂,想讓村裡的孩子們讀書。」
「還修建了堤壩,積了不少功德。」
「這都是他們的出息。」
「是你這個娘教得好。」龍吟道。
不知怎的,我有些難過,緊緊拉着龍吟的手。
我早已不是當年又倔又機靈的女子,現在行動遲緩,想挽住他都力不從心。
他抬手輕撫我的頭髮,一如當年那般,我的眼睛忽地有點濕:「龍吟,我死之後不用立墳,將我一把火燒了,散在風裡,我想一直陪着你。」
「龍吟,我離開之後你一定要好好修行,爭取早日離開……」
「龍吟,我這一生太平凡,活得太短……沒法陪你到最後了。」
可能我這一生,於他不過滄海一粟,但這已經是我能給他最好、最珍貴的東西。
「以後沒人讓你幫着一起種菜、做飯了,不會再有人耍脾氣,讓你帶着去燈會看花火,沒有人再像我一樣鬧騰了……」
龍吟沒回答我,只輕輕將我攬入懷,一如年輕時那般寬和縱容。
「龍吟,你說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會的。」
我笑了,其實我知道,再見……已是不能。
「龍吟,我困了……」
龍吟聲音哽咽:「困了就睡會吧,一會我帶你回家。」
「好……」
我緩緩閉上了眼睛。
後人傳,當天夜裡下了一場很大的雨,那座存在百年的河神廟,一併隨着那場大雨轟然倒塌。
村里人說,廟中神靈修行圓滿歸位,這裡從此便會風調雨順。
也有人說,神動了凡心,痛失他妻,用這種方式結束了修行。
真相如何,誰知呢?
來年鶯飛草長,這座曾祭祀過少女的河神廟,終是消散在人世間。
番外
我是在人間贖罪的神,掌握一方村鎮,可這裡並不風調雨順。
聽說是因為村裡的人做慣了缺德之事,所以受了天罰。
初見漣漪,是她降生那日。
那是個除夕之夜,街市喧鬧萬家團圓,卻有一對夫妻渾身是血的躺在我廟門前。
丈夫被壞人打成重傷,氣絕在河神廟門口,妻子也動了胎氣,早產生下一名女嬰後撒手人寰。
我至今仍舊記得,那女子強撐着一口氣,給女兒取了名字叫漣漪,然後又對着我的神像求神靈保佑她的孩子能活下去。
說實話,我這種修行人早已經見慣了生死,難動惻隱之心。
所以從此往後的十六年裡,我只是偶爾去看漣漪。
她在舅舅家長大,過着非打即罵的日子。
我不欲管太多,想着他們是親人,最差也不過如此,可我怎麼也沒想到,他們竟是黑心到要用她來沉河。
那日我回來,看到一抹紅衣在河裡浮浮沉沉,撈起來一看果然是漣漪。
算這丫頭福氣大,到底還是緩過命來,我把她留在河神廟裡,至少我能護她安危。
我以為她會怕我,結果她卻在我廟中過得風生水起。
再後來,到底是我先沉淪了心。
我們相濡以沫幾十年,最後我眼睜睜瞧着她在我懷中逝去,容顏蒼老,像睡着了一般。
我遵循她的意願,將她化散在風裡,一夜大雨,不知打落了院裡多少橙黃杏子。
其實我早已功德圓滿。
也就在那個雨夜,庇護了她一生的河神廟轟然倒塌。
……
我用幾百年功德換了一場來世的相遇。
這一世,我與她都生於名門望族,太平盛世,世家子女,白玉為堂金作馬。
我們從小相識,我護着她縱馬京都,陪她恣意成長。
她及笄後第三年,我們迎來了極其熱鬧的大婚,皇家親賜,太子太傅親自替我下聘。
新婚夜,我穿着一襲喜服,用如意杆掀開喜帕,帕下她眸光水亮,含笑嬌羞問我:「夫君?」
這一世,我終求得一個圓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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