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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書 Inktalez
錢嫗一回到鄭府，便向夫人稟報說：「今兒個在紫清觀，聽見個小女道士彈琴，那琴藝，真是聞所未聞，高明得很哪！」夫人聽了，說道：「既是如此，我倒也想聽聽。」於是，第二天便派人備下小轎，帶了一名丫鬟，往紫清觀來。夫人還特意囑咐來人，要當面和杜仙姑說：「就說我誠心誠意，想請這位小師傅到府上一奏，請仙姑務必代為引薦引薦。」杜仙姑便對那丫鬟說道：「既是你家夫人盛情邀請，還請小師傅賞個臉，隨我去走一趟吧。」楊生卻故作推辭道：「我本是山野之人，哪能高攀貴府？只是師父吩咐，不敢不從。」於是，換上一身道姑的裝束，懷抱着瑤琴，款款步出。但見他眉清目秀，氣質不凡，頗有幾分道骨仙風。鄭府丫鬟見了，暗暗欽佩。
楊生乘轎來到鄭府，侍婢引他到內庭。夫人端坐在中堂，自有一番威儀。楊生在堂下叩頭行禮。夫人命他起身賜座，說道：「昨日婢子到道觀，有幸聽到了仙樂，老身這才動了見一見的心思，今日得見道人清雅儀容，頓覺心中俗念全消。」楊生欠身答道：「貧道不過是楚地一介孤貧之人，四處雲遊，走到哪裡算哪裡。今日不過是憑藉一點粗淺的技藝，能得見夫人，實在是不敢想象的榮幸。」夫人命侍婢取過楊生手中的琴，放在膝上細細摩挲，讚嘆道：「真是把好琴啊！」楊生答道：「此琴乃是用龍門山上自然凋枯的桐木所制，經過霹靂雷電的淬鍊洗禮，堅硬不輸金石，便是千金也不換。」
賓主應答之間，庭院裡的陰影已悄然變換了位置，卻始終不見小姐的身影，楊生心中不免焦灼起來，便起身對夫人說道：「貧道所傳習的，都是些古舊的琴曲，現今世上，已少有人彈奏了，貧道也不敢妄斷自己的琴藝是好是壞，只是在紫清觀眾位師傅那裡偶聞，知道貴府小姐於音律一道，竟是這世上少有的行家，如同樂聖師曠再世一般。今日斗膽獻醜，也期望小姐能賜教一二。」夫人聽罷，便吩咐侍女去請小姐。不多時，只見繡簾捲起，一陣香風襲來，小姐已來到夫人身旁坐下。楊生起身拜過，這才細細打量起小姐的容貌：但見她面如朝霞，膚如凝脂，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真如出水芙蓉一般，令人目眩神迷，不敢逼視。只是小姐所坐的位置，離楊生稍遠了些，楊生心中暗暗思忖：若是看不真切，如何領會小姐的神情，感悟音律的真諦呢？於是便壯着膽子對夫人說道：「貧道想得小姐指點，只是這廳堂太過空曠，只怕琴音散漫，不能盡得其妙。」夫人會意，便吩咐侍女將楊生的座位向前挪了挪。侍女遵命，將楊生的座位移到夫人身旁，恰好挨着小姐的座位，可比起方才兩人遙遙相對，卻又少了幾分直接。楊生心中雖覺遺憾，卻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按捺下心思，準備開始彈奏。
侍女見狀，連忙上前，在香案上燃起名貴的香料，頓時，一縷縷清香在廳堂中瀰漫開來。楊生定了定神，這才坐正身子，將瑤琴輕輕放在膝上，緩緩撥動琴弦，彈奏起一曲《霓裳羽衣曲》。 小姐聽罷，讚嘆道：「此曲真是美妙至極，仿佛天寶年間太平盛世的景象！這首曲子，雖然世人皆會彈奏，但能彈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不是杜甫詩中所說的『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嗎？不過與那反賊安祿山有關的濫曲，不值得聽，我希望聽到其他的曲子。」
楊少游又演奏了一首曲子。小姐說：「這首曲子聽起來既快樂又放蕩，既悲哀又急促，是陳後主的《玉樹後庭花》。這不是李商隱詩中所說的『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嗎？亡國的雜音，不值得推崇。再演奏其他的曲子吧！」
楊少游又演奏了一首。小姐說：「這首曲子聽起來既悲傷又喜悅，既激動又深思。從前蔡文姬遭遇戰亂被俘，生了兩個兒子在胡地。曹操贖回她時，文姬回到故鄉，卻留下兩個兒子，創作了《胡笳十八拍》來表達她的悲傷和憐憫。這不是李頎詩中所說的『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嗎？雖然這曲子聽起來還可以，但失節之人，不值得稱道。請換一首新的曲子。」
楊少游又演奏了一曲，小姐說：「這是王昭君的《出塞曲》。昭君懷念舊日的君主，遙望故鄉，悲嘆自己的不幸，怨恨畫師的不公，將無盡的不平之心傾注在一曲之中。這不是《樂府詩集》中所說的『誰憐一曲傳樂府，能使千秋傷綺羅』嗎？然而胡姬的曲子，邊疆的聲音，本來就不是正統的音樂。還有沒有其他的曲子呢？」
楊少游再次彈奏一曲，小姐聽了之後，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說道：「我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了！道人確實不是普通人！這是一位英雄在不得志時，把心寄托在塵世之外，而忠義之氣，全部凝聚在動盪之中，這不是嵇康的《廣陵散》嗎？當他在東市被處決時，他看着日影彈奏一曲說：『可惜啊！有人想學習《廣陵散》，我珍惜它所以沒有對外傳授。唉，《廣陵散》從此就失傳了！』所謂『孤獨的鳥飛向東南，廣陵在哪裡』就是這個意思。後來沒有人能傳承這首曲子。道人一定是遇到了嵇康的精魂，才學會了這首曲子。」楊少游跪在席上回答說：「小姐的聰明才智，遠遠超過常人。我曾從師父那裡聽說過，他的話和小姐說得一樣。」
楊少游又彈奏了一曲，小姐說：「優美啊，悠揚啊！青山巍峨，綠水浩蕩，神仙的蹤跡，超脫塵世。這不是伯牙的《水仙操》嗎？所謂『鍾期既遇，奏流水而何慚』就是這個意思。道人是千百年後的知音。如果伯牙的靈魂有所感知，他一定不會為鍾子期的死感到遺憾。」
楊少游又彈奏了一曲，小姐立刻整理衣服，正襟危坐，說：「妙哉！到妙哉！聖人遭遇亂世，四處奔波，有拯救百姓的意願，如果不是孔子，誰能創作這首曲子？一定是《猗蘭操》。這不就是『逍遙九州，無有定處』真實寫照嗎？」
楊少游跪坐並添加香料，再次彈奏，小姐說：「高尚啊，美好啊！《猗蘭操》雖然是出自大聖人憂時救民的心，但仍然有不遇時的感慨。這首曲子與天地萬物、春天的和諧、廣闊無邊，無法用言語來命名。這一定是大舜的《南熏》曲子。所謂『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不就是這首詩嗎？至善至美，沒有比這更好的了。即使有其他的曲子，我也不想再聽了。」
楊生恭敬地回答道：「貧道聽說『樂律九變，天神下降』，我所彈奏的只有八曲，還有一曲，請小姐品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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