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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楊生已回到客棧收拾行李,趁着暮色,尋到蟾月家中。蟾月早已回到家中,灑掃庭院,點燃紅燭,靜靜等候。楊生將毛驢拴在櫻桃樹下,上前叩門。蟾月聽到敲門聲,來不及穿鞋,便急忙出來迎接,說道:「下樓的時候,郎君走在我前面,我落在後面,想不到郎君反而比我晚到,這是為何呀?」楊生笑道:「哪有主人招待客人,反而要客人等待主人的道理?並非我故意來遲,實在是這坐騎不給力啊!」說罷,兩人相視而笑,攜手進屋。
兩人相對而坐,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蟾月斟滿一杯美酒,以一曲《金縷衣》為楊生助興。她姿態優美,歌聲甜美,直教人聽得如痴如醉。楊生情難自禁,兩人攜手共赴巫山,即便洛水之畔與女神邂逅,也不及此時快樂。
到了半夜,蟾月依偎在楊生身旁,說道:「我今天就將自己託付給郎君了。請允許我向您講述我的身世,希望您能憐憫我。我本是韶州人,父親曾在此地擔任驛丞,不幸客死他鄉。家中親人零落,故鄉山高路遠,我勢單力薄,無力將父親遺體運回家鄉安葬。狠心的繼母為了錢財,將我賣到這煙花之地,我心中充滿了憤恨和痛苦,只能強顏歡笑,委曲求全,只求上天垂憐,能讓我遇到一位心儀的如意郎君,脫離苦海,重見天日。我家這小樓,就在通往長安的道路旁,車馬喧囂,晝夜不絕。來來往往的行人商旅,誰不在我家樓前駐足停留?三四年來,我見過千千萬萬的男人,卻從未見過像郎君這般讓我心動的男子。今天能夠與郎君相遇,真是上天對我的眷顧,我的心愿終於實現了。如果郎君不嫌棄我出身卑微,我願意為奴為婢,一生一世服侍您。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楊生正色道:「我對你的深情,難道與你對我的情意有絲毫差別嗎?只是我本是貧寒書生,家中還有老母,如果與你白頭偕老,恐怕不合老母心意。若把你納為妾室,我又怕你心中不快。你雖然不嫌棄我,但天下人必會把你看輕,這是我所擔心的。」 蟾月道:「郎君說哪裡話!當今天下英才,沒有超過你的。新科狀元不足道,丞相官印,大將軍的符節,早晚都會落到你手裡。天下美女,誰不願意追隨郎君?將來定會看到紅拂女追李靖之戰馬,綠珠女隨石崇之香塵。我蟾月算什麼人物,豈敢有絲毫專寵的念頭?只願郎君娶賢妻於名門望族,侍奉老夫人之後,也不要拋棄我。我蟾月今後一定潔身自好,靜候郎君吩咐。」 楊生道:「去年我路過華州,偶然見到一位秦家女子,她的容貌才華,與你不相上下,可惜如今已不在人世。你想讓我到哪裡去尋覓佳人呢?」 蟾月道:「郎君所說的,一定是秦御史家的千金彩鳳吧?御史曾大人以前在此地做官,我和秦小姐情誼深厚。她有卓文君的才貌,郎君對她有意,可如今她已不在,即使再想她,也無濟於事,郎君還是另擇佳偶吧!」 楊生道:「自古絕色佳人本就不常有,如今你和秦小姐同生一世,我擔心天地間的靈氣,恐怕都已被你們占盡了!」
蟾月姑娘聽了,忍不住縱聲大笑,說道:「郎君此言,真箇是井底之蛙了。我剛才說的話,句句都是坊間的公論。這天下,流傳着『青樓三絕色』的說法:江南萬玉燕,河北狄驚鴻,再加上我洛陽桂蟾月。我不過占了這個虛名罷了,玉燕和驚鴻,那才是真正的絕代佳人,世間少有,你怎麼能說天下再無此等人物呢?」楊生道:「在我看來,那兩位也不過和桂娘你齊名而已,算不得什麼。」蟾月道:「萬玉燕遠在江南,無緣得見,但南來的人,沒有一個不誇讚她的,可見並非浪得虛名。至於狄驚鴻,與我情同姐妹,她這一生的經歷,我倒是可以細細說與郎君聽。驚鴻本是播州良家女子,幼年父母即喪,一直依靠姑母撫養。這女子打從十歲起,就已生得美艷動人,名聲傳遍河北。附近那些個有錢人家,都想着花千金將她買去做妾,媒婆踏破門檻,整日價嗡嗡像一群蜜蜂,都被驚鴻和她姑母給轟了出去。那些媒婆不死心,便問驚鴻:『姑娘你東推西拒的,究竟要找個什麼樣的如意郎君才肯點頭啊?莫非是想做宰相的寵妾?還是想給節度使做偏房?是想嫁個名士?還是想跟個秀才走啊?』驚鴻回答說:『要像晉朝那位攜妓遊山玩水的謝安石那樣的,我或許可以考慮給他做個寵妾;要像三國里那個聽曲聽岔了調的周公子那樣的,給我做節度使的小妾倒也使得;若有唐朝玄宗時寫《清平詞》那樣的翰林學士李太白,我便跟了他去;倘若能趕上漢武帝時代,寫出《鳳凰曲》的司馬相如那樣的俊傑,我自然也樂意追隨。只是姻緣天定,誰又能事先說得准呢?』那些媒婆聽了,都哈哈大笑,各自散去了。驚鴻私下認為:我不過是個窮鄉僻壤的小女子,見識短淺,如何能夠尋覓到天下奇才,挑選出閨閣中的如意郎君呢?倒不如那些青樓女子,可以和各路英雄豪傑推杯換盞,那些公子王孫也任憑她們挑選。如此一來,是智是愚,是優是劣,都容易分辨清楚。這就好比到楚地去尋覓美竹,到藍田去挑選美玉,只要肯花心思,還怕找不到中意的奇材美玉嗎?於是,她便自願賣身到娼門,想着總有一天能遇到一位奇男子,將自己託付給他。沒過幾年,驚鴻的名聲便轟動四方,去年秋天,山東、河北十二州的文人才子齊聚鄴都,設宴遊樂,驚鴻便在宴席上,為大家表演了一曲《霓裳羽衣舞》。她翩若驚鴻,宛若翔鳳,在場所有女子,與她相比,都黯然失色。驚鴻的才貌,由此可見一斑。宴會結束後,她獨自一人登上銅雀台,沐浴着月光,徘徊沉思,心中感慨萬千,想起了歷史上那些令人斷腸的詩句,憑弔着那些早已消散的愛情故事,又忍不住嘲笑曹操,說他空有銅雀台,卻沒能將大小喬二女藏於此處。凡是見過狄驚鴻的人,無不讚嘆她的才華與志向。唉,像她這樣的奇女子,如今的閨閣之中,難道就再也找不到了嗎?我和驚鴻曾經一同遊覽相國寺,彼此傾訴衷腸。驚鴻對我說:『你我二人,若是能夠遇到心儀的如意郎君,便互相引薦,一同侍奉他,如此便算是不辜負這百年光陰了。』我也滿口答應了她。如今我遇到了郎君,便又想起了驚鴻,只可惜她最近去了山東,聽說已經進了某位諸侯的府中。唉,真是好事多磨啊!雖說那侯門王府,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但這並非驚鴻的本意啊。」說到這裡,蟾月輕輕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只可惜,不能讓郎君也見一見驚鴻,與她把酒言歡。」楊生聽了,不以為然地說道:「青樓之中,雖然也有才貌雙全的女子,但那些名門閨秀,未必就比你們這些風塵女子差到哪裡去啊!」蟾月道:「以我所見,如今這世上,沒有哪個女子能比得上秦娘子的。若是比秦娘子差那麼一點的,我也不敢貿然推薦給郎君。除此之外,我還聽說長安城裡的人,都在誇讚鄭司徒家的千金,說她容貌美麗,性情嫻靜,是當今女子中的第一等人物。我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這等名聲在外,想來也不會是假的。郎君回到京城之後,不妨留心打聽一下,說不定就能一睹芳容呢!」
促膝長談,不覺東方既白,紗窗外已透進幾縷晨曦。楊生與蟾月起身,洗漱完畢。 蟾月說道:「奴家這煙花之地,並非郎君久留之所,況且昨日那些公子哥言語間頗多不滿,恐對郎君不利,還是儘早動身為好。 前路漫漫,你我相聚日長,何必兒女情長,作這般依依惜別之態呢?」 楊生謝道:「娘子所言,字字珠璣,在下銘記於心!」二人相對而泣,揮淚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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