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與一個盲人聊天,那是一次觸動心靈的對話。
他坐在那裡,眼睛無神地對着前方,像是被黑暗籠罩的孤獨行者。
他說,他們盲人有個共同的特點 ——— 膽小,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裡帶着一絲羞愧,仿佛膽小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
但我卻真誠地祝福了他。
他很奇怪,膽子小有什麼值得祝福的呢?
那表情就像一個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人突然聽到了不合常理的指引。
我說,膽怯的意義重大,它是具有生命意義的一個心理特徵,就像黑暗中的一盞小燈,雖然微弱,卻能在關鍵時刻照亮前行的路。
我兒子七八歲的時候膽子就很小,每當他感到恐懼的時候,我就會像守護一件珍貴的寶物一樣,把他拉到一邊。
我看着他那還帶着童真卻又有些害怕的眼睛,認真地說:「孩子,恭喜你,你真了不起,你成長了,你有恐懼感了。」
兒子最初非常吃驚,他那瞪大的眼睛裡滿是疑惑,就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石子。
他問我,為什麼所有的老師都鼓勵他勇敢,而我卻為他的膽怯感到自豪。
我說,恐懼太重要了。你想象一下,如果在大白天爬山,陽光灑在身上,周圍的一切都清晰可見,你也許能健步如飛,就像一隻自由奔跑在草原上的小鹿,充滿了活力和自信。
可是,如果是在夜裡,周圍一片漆黑,當你對外部世界失去判斷的時候,你的膽量自然就小了。
這是必需的,這就迫使你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就像一個在布滿陷阱的道路上摸索前行的探險家。如果你在黑夜裡爬山也像白天那樣健步如飛,你一定會掉下去,就像一隻盲目飛翔的鳥兒撞上了看不見的高牆。
這說明什麼?說明老天爺對我們是愛護的,他給了我們一個無比重要的禮物,那就是膽怯。
膽怯是上天對生命的提示,它像一位默默守護的天使,讓你保護自己,讓你自珍自愛。
人是要往前走的,在往前走的時候,勇氣當然很重要,就像船隻在大海中航行需要風帆一樣。
但是,我們首先要弄清楚一個問題 — 你的勇敢是不是盲目的?
生命從不孤立,它和周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在這些聯繫里,有些有益於生命,就像陽光和雨露對於花朵;有些卻有害於生命,就像狂風和暴雨對於脆弱的幼苗。
這就需要我們有理性,能判斷。當我們理性地處理了困難,再鼓足自己的勇氣,我說,這叫勇敢。
這就像一位經驗豐富的舵手,在看清了前方的航線和暗礁之後,才揚起風帆奮勇前行。
相反,你毫無理性,只是草率行事,只是盲目,我要問,這樣的勇敢有什麼意義?那就像一個沒有方向感的人在黑暗中亂闖,只會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
恐懼的意義就在這裡。它讓你停下來,就像一個緊急剎車,先分析一下外部的局面,找到障礙在哪裡,這就像一個尋寶者在尋找寶藏之前,先仔細勘察地形一樣。再尋找克服障礙的方案,然後再去行動,這才是有價值的。
一場精心策劃的戰役,在了解了敵人的布局之後,制定戰略,然後出擊。
你們也許要說,盲人看不見,所以膽怯是可以理解的,我們是健全人,我們什麼都看得見,我們為什麼還要有恐懼感?我想反問一句,你真的不是盲人嗎?你能看見你的後腦勺嗎?
你看不見。這就叫局限。
這就像我們站在一個巨大的迷宮裡,以為自己能看清所有的道路,其實我們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小部分。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聲音,我們聽不見,狗卻能聽見。
狗的耳朵就像一個靈敏的雷達,能捕捉到我們無法察覺的細微聲響,比如遠方傳來的小動物的動靜。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氣味,我們聞不到,貓卻能聞到。貓那小小的鼻子就像一個超級探測器,能嗅出隱藏在角落裡的老鼠的氣味。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特殊的顏色,我們看不見,鳥卻能看得見。
鳥的眼睛就像一個神奇的濾鏡,能看到我們眼中單調的世界裡隱藏的五彩斑斕。簡單地說,科學已經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信息我們人類根本捕捉不到。
還有一點更重要,許多精神我們是領悟不到的,許多理念我們是領悟不到的,許多思想我們也是領悟不到的。就像站在一座巍峨的知識大廈面前,我們以為自己已經看到了全貌,其實只是摸到了幾塊磚頭而已。
我們不要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了,什麼都領悟到了,然後,無比勇敢,無比莽撞,一哄而起,一鬨而散,這就比較要命。
一群沒有方向的螞蟻,盲目地跟着前面的同伴亂跑。
我們應該對這個世界再謙卑一點,不要那麼自信,不要以為我們真理在握。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有盲區的,這是我寫完《推拿》之後最大的感受。
寫完《推拿》,我在精神上是有成長的。
一本書實在不算什麼,我最大的欣慰是,我心平氣和地承認了一件事:我就是個殘疾人。
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我看不見、聽不見、聞不到的東西,還有許多我這一輩子都無法領悟的東西。
夏蟲不可以語冰,我就是那隻夏蟲。
我就像一個站在浩渺宇宙面前的渺小塵埃,意識到自己的微不足道。
當然,遺憾也有,作為一個 「殘疾人」,我尚未建立起與殘疾人相匹配的心理:我的恐懼感依然不夠。
既然每個生命都是有局限的,那麼,心平氣和地告訴自己吧,離地三尺有神靈。
這就像在心中種下一顆敬畏的種子,讓我們在面對這個無限的世界時,保持一份謙遜和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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