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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書 Inktalez
男人講完他的故事，像完成了某項意義重大的壯舉，他縮肩耷腦地坐在那兒，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
船隻在他的講述過程中，不知不覺到達河中央，霧氣愈發濃稠，像一鍋浮脂的肉湯，充斥着腥臭的味道。
我長久地注視着這個名叫劉君亮的男人，肥頭大耳、油光滿面，我無法想象他口中母豬一樣的妻子是何模樣，但他現在確實像一頭豬，一頭放幹了血、掛在鐵鈎上任人宰割的豬，我有剁碎他的欲望。
「你是為了你的尊嚴而死？」我問他。
「是，尊嚴不可撼動。」他言之鑿鑿。
「為什麼不為你對許小然做過事的懺悔？」指甲掐着掌心肉，我恨恨地瞪着他。
「我是真的愛她！」他竟說。
「愛？」我嗤笑道，「利用一個無知女孩對你的依賴，對她行苟且齷齪的事就是你的愛？利用她家庭不幸、父母不慈，從而滿足你變態的肉慾就是你的愛？你的愛真讓人噁心！」
他嚅動着肥厚的嘴唇，想解釋，卻無話可說。
「去死吧！快點，你活着真礙眼！」我推了他一把，沒使多大的力，他竟輕飄飄滾落河中。
短暫的詫異過後，我乜然一笑，轉頭對老者說，「再往前走走，跟他死太近，我怕黃泉路上再遇見，會氣得魂飛魄散。」
「成」老者招呼一聲，搖動船槳，往濃霧更深處划去。
「丫頭，你不覺得奇怪？」老者說，「他媳婦宋月桂在他去找許小然之前，塞給他一件薄外套，薄外套里裝着一部手機，他竟然毫無察覺？」
「他蠢唄」我不想多說這個話題，「幸好沒察覺，不然許小然該怎麼辦。」
「你真以為許小然安然無恙？」老者又問。
「他都要死了，至於編謊麼？」我望着前方，「誒，老人家，你弄錯方向了。」
不遠處是河的另一邊，黑綠的水草在淺水邊飄蕩。
「沒弄錯，」老者說，「我這渡船有個規矩，一晚上只渡一名自殺者，丫頭，跟死打交道，不能不講究啊，你渡的死人多了，閻王爺的簿子上可都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等老頭子歸西了，他還不得找我算總賬？」老者樂呵呵地笑。
我撇撇嘴，抱怨道，「您怎麼不早說？」
「黃泉路能不能回頭？奈河能不能重渡？我這船也是，從那邊上船就得從這邊下船，沒有剛上來就下去的理兒，總得過了這條河，思量思量，到底要不要輕生，要是堅持自盡，就在河心跳下，要是改了主意，咱就從這頭下去。明白了？」
「條條框框倒是挺多。」
「還是那句話，不能不講究，生死一念，哪那麼輕鬆。」老者徐徐道，「再者說，你如果沒這一程，能聽到這麼個故事？」
「也是」既然選擇了死，就沒了爭辯的心情，「那我明晚再過來。」
「成，老頭子我等着你。」老者爽快地說，「對了，丫頭，今天幾號？這總晝夜顛倒，弄得我都搞不清日子了。」
「四月四號」我踩着濕泥，上了岸。
第二晚，我如約來到河邊，老者支着船篙，就在河邊等待。
「等久了吧，」說着話，我拎起裙擺跨上船，熟稔地往我昨晚坐的位置走去，一抬頭，竟看到一位婦人坐在劉君亮坐的那張小馬紮上，我忙回頭，問老者，「老人家，我昨天交了錢的，今天輪到我了吧？」
「是是是，別急，還有人沒來。」老者遙望岸邊。
「那就行」我嘀咕着坐下，偏頭打量身邊的婦人，一身名牌正裝、一副墨鏡、頭上罩着黑紗，整張臉都躲在黑暗裡，根本看不清什麼，但從她的坐姿可以知道，她是個有修養的人。
「我還沒想好，」她突然出聲，聲音平和親切，與她的裝扮截然不同，「先過來走一遍，拿定主意了興許明晚還會來。」
「哦哦，你好好想。」不知為什麼，跟她挨得近了，會感到莫名的不舒服，這不舒服不是身體上的，是精神上的，我大概理解為，她是位端莊嚴謹的婦人，空氣流動到她的周身，都會變得拘束壓抑，何況是人。
「來了來了」老者高興地喊，「客人，這兒呢，往這邊走。」
我仰頭看去，靠近岸邊的是一個打扮艷麗的年輕女人，渾身充滿脂粉氣，她踩着細高跟，噠噠、噠噠地走過來，咖啡色的長捲髮隨着她的步伐歡脫地跳躍着，她挎着Gucci最新款的包包，厚重的眼影讓她的眼睛顯得出奇的大，幾乎占據了半張臉。
大晚上的，這就有點恐怖了。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她上了船，老者遞來一隻小馬扎，她捻着手指接過，一臉的嫌棄，像丟垃圾一樣丟下後，又從包包里抽出一張香紙巾，墊在馬紮上，方才堪堪落座。
老者盪起船槳，船身緩緩飄動。
「你們好，我叫林葉。」她輕蔑地掃過我和婦人，一副嫌棄又不得不擺出親民姿態的模樣。
婦人頭也不抬，靜靜地端坐着，默不作聲，似乎沒聽到林葉的招呼，我懷疑她墨鏡後面的眼珠都不曾轉動一下。
「你好」出於禮貌，我回應她。
林葉冷哼了一聲。
這種人，不值得我為她生氣，我轉過頭，對老者說，「我沒故事，就覺得活着挺沒意思，您把我送到河心就成。」
「行······」
「什麼什麼？」林葉嘰嘰喳喳地開口，「什麼故事？搭這破船還有講究？說清楚，我可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跳下去。」
「今晚輪不到你跳，放心吧。」我討厭她的聒噪。
「你怎麼說話呢？」她跟吞了炮仗似的。
我白了她一眼，不予回應。
「哎呦，客人們，別吵啊······」老者將規矩說了一遍，為難地瞥我一眼，勸林葉，「今晚確實該這位客人跳了，你最早也得明天······」
不等老者說完，林葉轉動皮包鎖扣，抽出十張嶄新的人民幣，甩到老者身上，「我出兩倍的價錢，誰都別跟我搶。」
我氣結，一方面是為她盛氣凌人的口吻，一方面因為我以為交過了錢，今晚別說現金，連手機都沒帶。
更讓我語塞的是，昨晚隨和驕傲的老者，今天搖身一變，成了唯利是圖、毫無信譽可言的奸商，他笑眯眯地說，「沒問題，你先，你先。」他連一句道歉都沒有跟我說。
「哼」林葉得意洋洋地乜斜我，「故事是吧？誰沒啊。我就跟你們講講我的故事。」說完，她沉默下來，視線飄向河面，幾分鐘沒說話，許是想起了傷心事，她的表情漸漸變得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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