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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和，安定是要有犧牲的，包括你和我。
賈詡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自從和郭嘉論證的那一夜後，他時常夢見戰爭之後的土地。
焦黑的土地，腐爛的屍骨，涓涓流淌的鮮血。
房門被敲響，得到賈詡的首肯後從門外探進一個腦袋，小小的侍女扒着門框道：「公子，荀公子邀您議事。」
賈詡怔了一下，隨即回：「知道了，回去告訴學長我馬上就來。」
小侍女貼心地關上了門，腰間的鈴鐺隨着一晃一晃的步子，帶着清脆的響聲遠去了。
賈詡簡單收拾了一下去書房找荀彧，一推開門就看見荀彧擰眉坐在蒲團上，而郭嘉躺在離荀彧遠一些的地方，手裡轉着那杆蓮花煙杆。
賈詡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學長如此？」
荀彧並沒有即刻回答，而是抄了桌案上的筆山砸了過去道：「自己說。」
郭嘉嘆着氣從地上坐起來盤着腿，自從那一夜之後，兩個人都刻意地避着對方以免發生新的衝突，只是災禍的時間愈發近，已經避無可避了。
如若沒有一個對策，當真要犧牲千千萬萬的人了。
郭嘉慢吞吞地吸了一口煙葉道：「惡獸在進京的路上，我們必須趕在進京之前誅殺它，否則天下必將大亂。」
郭嘉抬頭直視着賈詡繼續道：「我們需要一個萬全之策。」
世人都傳，辟雍三賢神謀鬼策，而從他們手中遞出的計劃無一失算，更有傳言說得三賢者得天下，而如今辟雍三賢坐在一起，要做出一個拯救天下蒼生的萬全之策。
郭嘉坐在地上，似乎並不在意荀彧和賈詡的想法，只是縮在柱旁慢吞吞地吸食着煙葉，離荀彧與賈詡有些距離，免得將煙味纏上二人。
蠟燭燃燒着，在豆盤上融化成無色的一團，答案早已在心中纏繞，卻無一人出言。
神謀鬼策的三賢，哪裡需要枯坐到入夜也說不出一個計劃，無非是不願說出口罷了。
惡人總有人要來做，在滿室幾乎都是郭嘉的煙味時，郭嘉站起身慢慢地踱步到窗邊，而後猛地推開了窗，濃烈的暑氣涌了進來，郭嘉撐着窗沿跳坐了上去，長長的青玉蓮花煙杆垂在手裡，目光從二人身上轉了個來回道：「以壺關為局，成夾擊之勢，將惡獸扼殺在搖籃里，而我們需要一個，完全可以信任的人，因為這將是一個必死之局。」
郭嘉說完的瞬間賈詡從地上站了起來道：「我去。」
而荀彧幾乎是在賈詡話音落的瞬間破聲喝道：「不行！」
倆人的目光落在荀彧身上，荀彧疲憊地道：「我不許你們兩個拿性命做賭注，不要一時衝動……」
賈詡彎了彎眉眼道：「學長，這不是一時衝動，是我自願的。」
如果我的死可以換來天下百姓的安定，我願意去死。
但荀彧依然沒有鬆口，他疲憊地撐着頭道：「先回去吧，今天很晚了，先回去吧。」
賈詡還想說些什麼，卻見郭嘉已經神色淡淡地從窗戶翻了出去，於是賈詡咽下了唇邊的話，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郭嘉站在院中的桃樹邊等着賈詡，桃樹細長的葉垂在郭嘉的肩頭，賈詡頓了頓，不知這人是不是在等自己，但猶豫了一瞬還是道：「走吧。」
郭嘉落後了半步跟在賈詡身邊，泛着紫色流光的發映着盈盈的月光，郭嘉想，如果不是亂世就好了。
郭嘉又想起夢中賈詡的死狀，惡獸會被賈詡親手斬下頭顱，而賈詡也被一支箭刺穿胸膛滾落馬下，他會是所有人的英雄。
倒是向來沉默的賈詡先打開了話題，他問：「只有這個辦法嗎？」
郭嘉輕笑了一聲問：「文和覺得呢？」
賈詡沉默了一會，而後抬頭看着月亮道：「只有這個辦法。」
郭嘉隨着賈詡的目光看去，彎彎的下弦月像一把無情的鐮刀，收割着所有人的性命。
賈詡又問：「你確定是完全之策嗎？」
郭嘉看着後退着走的賈詡豎起三指指天道：「我郭嘉郭奉孝對天發誓，如有半句虛掩，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賈詡垂下頭悶悶笑了一聲道：「那我們私自行動吧。」
賈詡停下腳步，湊近了郭嘉，如初入學宮郭嘉為他揍人那樣，貼得極近，連鼻尖都湊在一起，他認真地道：「那我們私自行動吧，如當年救霖娘那般。」
郭嘉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着賈詡道：「你會死在壺關的。」
賈詡輕輕地笑了，後退了一步與郭嘉拉開距離道：「奉孝，安定是要有犧牲的，不要那麼優柔寡斷。」
郭嘉點頭道：「好，我們即刻出發去壺關。」
為了減少傷亡，壺關的普通百姓早已被疏散走了，留下願意赴死的自願軍。
這也是郭嘉第一次見賈詡穿戴上盔甲的樣子，賈詡小的時候也曾想象過，自己第一次上戰場也許會是和父親一起統領輕騎軍，也許會和母親一樣奔往前線。只是萬萬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踏入戰場是為了制止惡獸，而這也許就是最後一次。
賈詡握着弓踩上腳蹬利落地翻身上馬，郭嘉站在邊上看着賈詡高束的發，看着他銳利的側臉輕聲道：「文和，如有意外發生，保全自己，務必小心。」
賈詡回過頭看了郭嘉一眼道：「郭奉孝，我可是涼州草原大賽上的魁首。」
郭嘉失笑了一聲應道：「好，我們文和是涼州草原上最好的少年郎。」
賈詡輕夾馬肚前行了兩步眺望着關口的方向道：「郭嘉，走吧。」
郭嘉嗯了一聲，踩着腳凳上了馬車，朝着離賈詡相反的方向而去，一路上未曾掀開車簾回頭半分。
這是最好的選擇，就算賈詡沒有在壺關攔住董卓，他也能在路上伏擊，無論如何都要殺了他。
郭嘉堅信，賈詡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
說不緊張都是假的，賈詡握弓的手微微發汗，董卓的旗幟遠遠而來，露出一個紅色的角。
從西涼來的惡獸，拖着疲憊的身軀想要一個喘息的機會，而這個機會竟成了催命的殺機。
埋伏的弓箭手射殺着，賈詡拉空了背上的弓箭便直接握刀就上，廝殺聲不絕於耳，賈詡穿過人群直奔董卓而去。
在潁川午時推開郭嘉房門的荀彧撲了個空，整齊的被褥，冰冷的空氣，荀彧心底不好的預感升到最高處，卻還是抱有僥倖心理地推開了賈詡的門，而後看見和郭嘉房中如出一轍的情形。
荀彧踉蹌着扶住了門框，對着僕人吼道：「備馬！即刻備馬！召集私兵死士隨我去壺關！」
向來溫潤冷靜的荀氏公子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翻身上馬不等坐穩就抽了馬鞭沖了出去，緊握的韁繩，熱風吹亂額發，荀彧甚至不敢想，這倆人怎麼敢私自行動。
甚至埋怨起自己來，為了仕途，為了名聲，總是將二人獨留在學宮，卻忽略了他們相互的影響。
郭嘉站在山頭，看着壺關城內的廝殺，目光搜尋着那個身披銀甲的少年，卻始終沒有蹤跡。
猛地一下似有所感地抬頭，一片濃稠的雲翻騰着，郭嘉捻指掐算的同時看見了遠遠處熟悉的身影，是荀彧。
幾乎是下一刻，山道搖晃，碎石滾落，周身的人驚呼着，郭嘉臉色大變，不顧砸落的石塊往山下跑。
不是火藥，是地動，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裡。
只是幾息之間，壺關城內的樓房轟然倒塌，而董卓也藉此機會帶着親兵衝出了圍堵，順着坍塌出豁口的城牆逃走了。
荀彧看見郭嘉一人時抖着嗓音問：「文和呢？」
郭嘉張了張嘴，卻如卡殼了般說不出話，而不用郭嘉說荀彧也明白了，賈詡在城內，在壺關城內。
荀彧猛地揚起了握着馬鞭的手，對着郭嘉的臉卻遲遲落不下去，他從始至終都明白面前這個孩子的抱負，想要天下太平的抱負。
最終荀彧還是沒有落下這個巴掌，而是沙啞着嗓音吩咐人救賈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郭嘉不信賈詡會臨陣脫逃，可幾乎翻遍了整個壺關都找不到屍首，心越來越涼，而向來病弱的郭嘉因為事發突然的刺激伏在荀彧邊上驚天動地地咳，咳到最後竟吐出一口鮮血來。
荀彧看着郭嘉，看着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弟弟的狼狽樣子。
郭嘉也看着荀彧，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跡，而後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張口磕磕絆絆道：「是我錯了。」
一滴清淚慢慢地從郭嘉的眼角滑落下來，那是荀彧第一次見到郭嘉真切地哭，也是第一次聽見郭嘉承認自己錯了。
因為兩個人自作主張而產生的怒氣幾乎是在瞬間消散了，荀彧抬起挖得血肉模糊的手輕輕擦去了郭嘉的淚。
而後倆人終於在隱秘的廢墟中挖到了賈詡，他半個人倒在血泊里，面如金紙，仿佛下一秒就會從面前消散而去。
荀彧幾乎不敢伸手去碰面前的人，輕聲喚着文和、文和。
賈詡緩緩地睜開眼，看到的是一臉緊張與關切的荀彧，和站在荀彧身後一臉笑意的郭嘉。
賈詡不可置信地看着荀彧，喉間卻因為灌滿了塵埃與鮮血艱難發聲道：「學長……？」
隨即賈詡將目光轉向郭嘉問道：「我失敗了？」
郭嘉輕輕點了點頭。
一瞬間，腿部被壓在石塊下的疼痛似乎消失了，賈詡隨即反應過來問道：「你不信任我？」
郭嘉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只是站在那。而賈詡卻像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般吼道：「郭嘉，郭奉孝！你不信任我！你毀掉了這個計劃！你害死了所有人！」
而後氣急攻心，一口心頭血猛地吐了出來，賈詡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壓住賈詡的石塊被合力搬開，郭嘉也猛地跪倒在地上，如恍然間崩塌的雪山，他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握着賈詡越來越弱的脈貼在自己臉上喃喃自語道：「太好了文和，你沒有死……我後悔了，我後悔了。」
十九歲的郭嘉，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自大。
而與命運的第一次對弈，郭嘉慘敗。
郭嘉突然想起，幼時他總因為說出看到的未來而多病，給郭嘉看病的大夫是個年邁的老頭，白鬍子花花的，身邊帶着一個和郭嘉年紀差不多大的小醫童，說是要繼承他衣缽的。
郭嘉不愛喝苦味太重的藥，家中長輩卻總同大夫說多放些黃連讓他長長嘴上不把門的記性，而小醫童總是偷偷給他塞很多糖塊。
街頭廉價麥芽熬成的糖，粘嘴得很，郭嘉卻很是愛吃。
因為年紀相仿，郭嘉也能同小醫童玩到一起去，一來二去也學了一些診脈的辦法。
在離開潁川前往辟雍學宮求學的前夕，郭嘉去了醫館想請老大夫再給他診一次脈。
老大夫已經老得不行了，盤腿坐在蒲團上，看着郭嘉來時笑呵呵地打招呼，說再給公子請一次脈。
郭嘉半蹲着，將腕遞到老頭手上，老大夫診了一會道：「公子的脈象平和安定，未來一段日子都無病無災。」
隨即老大夫喊來自己的徒弟道：「來摸為師的脈。」
醫童聞言摸了，而後答道：「脈急而數，脈律不齊，止而復始，如啄雀之狀，是、是、是……」
老大夫笑呵呵地，寬厚乾燥的掌心撫上弟子的發頂道：「七絕之脈，啄雀脈，是死脈。」
郭嘉也摸了那樣的脈象，而如今再摸到是在賈詡的手上。
醫童說，啄雀脈最多能撐十一日，而老大夫摸完脈象不到半個時辰就閉上了眼。
郭嘉不敢想，於是緊緊攥着賈詡的手道：「不要離開我文和，不要離開我……」
每一個摸過賈詡脈象的人都勸荀彧可以準備喪事了，荀彧強撐着請大夫盡力救人，幾乎動用了庫房裡最昂貴的藥材來吊賈詡的命，可賈詡緊咬的唇連藥都灌不進去。
三日裡，出入荀氏的大夫絡繹不絕，荀彧甚至重金求醫救人。
郭嘉靠在牆邊，垂着眼眸看着青磚上的痕跡，不知是什麼的可憐蟲子死在這裡，被一群螞蟻分食掉了一條腿。
等郭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用火摺子將這群螞蟻點燃了，連帶着那隻死掉的蟲子，都因為火焰而蜷縮起來。
火焰，火焰！
郭嘉猛地反應過來從地上站起，因為動作激烈而眼前發昏地撐着廊柱，他回頭看見床榻上緊閉着眼高燒不退的賈詡，又看了一眼守在床邊疲倦不堪的荀彧，毅然決然地走出了院門。
更改命運是要付出代價的，利用巫術也好，利用儺之力也好。
郭嘉早就知道這些，卻醒悟得太晚。
累死了三匹好馬，在賈詡昏迷的第五天，郭嘉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辟雍山下。
天際灰濛，連早市都還未開，巫閣之門卻大開着，仿佛等待了郭嘉多時。
郭嘉跨過門檻，穿堂而過的風吹響了牆柱上掛着的腰鈴，臉帶面具的巫女坐在桌案之後，桌案上擺着一面清澈的銅鏡。
傳說長生天有一面可通神明的鏡子，能通過去，能通未來，能改變命運。
銅鏡生長於山脈之間，由前一任薩滿祭司帶上山去，山火會掩蓋銅鏡的蹤跡，而神明會指引下一任的祭司來尋找祂。
郭嘉跪坐在蒲團上，看着詭異的面具道：「我要救一個人。」
連夜趕路的風塵與露水並未蒙上郭嘉的眼睛，那雙多情的眼睛依然清澈，卻少了許多的笑意，徒留一片沉靜的湖。
巫女說：「這會付出代價。」
郭嘉道：「我願付出任何代價。」
巫女卻笑了，她輕笑的聲音帶着空靈的回聲，她說：「召回斡仁無需龐大的代價，而干涉命運，也許會付出生命。儺之力已經出現了，去阻止吧，去廝殺吧，去爭得一個勝利者的結局。」
不鼓自鳴的樂器，叮噹作響的鈴鐺，從屏風後蔓延而來的火焰。
巫女說：「你所付出的代價是過去與未來。」
清脆的骨頭碎裂聲響起，郭嘉看着桌案上的骨頭蔓延出裂痕，最後分崩離析。
門外驚叫聲傳來，辟雍各地燃起不知名的大火，而郭嘉端坐在火里，看着巫女變幻莫測的面具。
郭嘉緩緩抬起了手，想伸手去拿那張面具，下一瞬巫女卻消失在原地，繁重的服飾與面具轟然墜地。
郭嘉輕笑了一聲，撐着桌案緩緩站起了身，眼角瞥過銅鏡中的倒影，郭嘉而非郭嘉，而是一隻血紅的眼睛。
火勢在蔓延，屋子裡迴蕩着巫女的歌聲，與低沉的告誡聲。
火焰會祛除污穢，火焰會帶來新生；火焰是聖潔的，火焰是純淨的；穿過火焰，火神會庇佑你；穿過火焰，去尋找新的英雄。
整座巫閣在郭嘉離開的瞬間轟然坍塌在火焰里。
火焰是神的賜福。
郭嘉穿過被火焰鋪滿的街道，忽然衣擺被拽住了。
郭嘉垂下頭，看到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女孩扯住了他的衣擺。她的右臂被火焰燙傷，泛着可怖的水泡，卻一聲不吭，只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問：「公子，可以買我嗎？」
郭嘉緩緩地蹲下身來，看着她的眼睛問：「你父母呢？」
小女孩指了指身後坍塌的房屋道：「阿娘將我推出來了。」
郭嘉沉默了一會繼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靦腆地笑了一下道：「我叫雲雀，阿娘說希望我像雲雀一樣飛出去。」
郭嘉伸手將小女孩抱了起來。女孩約莫五六歲的年紀，受了傷沒了母親，卻不哭不鬧地將自己賣出去。
雲雀靠在郭嘉肩頭說：「公子，我會做很多事情，不會讓你後悔買了我的。」
郭嘉輕輕嗯了一聲，抱着雲雀去鎮裡上了藥換了新衣服，而後帶着雲雀回了潁川。
荀氏門口不再有大夫進出，郭嘉將雲雀交給侍女後獨自去找了荀彧。這幾天荀彧估計是忙壞了，伏在桌案上就睡了過去，郭嘉輕手輕腳地給他蓋了薄薄的毯子又退了出去。
他在賈詡的門前站了許久，久到抬手推門時手臂竟有些發僵。
睡夢中的賈詡似乎很痛，秀氣的眉緊緊地皺着，額上泛着細細的汗珠。
郭嘉擰了帕子，輕輕擦去賈詡額頭上的汗。郭嘉想，賈詡的身體向來很好，季節變化最容易生病的時候，賈詡卻從來沒病過，原來不生病的人病起來如此嚇人。
在辟雍時因為水土不服，郭嘉總是生病，每次發着低熱都要躺在荀彧或是賈詡的懷裡哼唧，要一下下地撫着發頂哄着才能安心睡過去。
郭嘉看着賈詡蒼白的唇發着愣，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賈詡是在喊疼。他伸手撫着賈詡的發頂輕聲哄道：「不疼了，不疼了，睡着了就不疼了，好文和，睡去吧。」
迷糊間賈詡似乎睜開了眼，想伸手去攥郭嘉問為什麼，卻連根手指都動不了，只得昏昏沉沉地繼續睡去。
尖銳的疼痛從腿部蔓延開來，一次次地讓賈詡從睡夢中清醒，又一次次讓他因為疼痛而昏睡過去。
夢中的一切都是壺關，與郭嘉那個諷刺般的笑。
賈詡的傷一養就是三月，蕭瑟的秋風吹落院中的樹葉，賈詡坐在輪椅上，腿上蓋着一塊毛絨的毯子。
醫師說因為埋在石頭底下太久了，再怎麼養，腿也回不到受傷之前。說這段話時賈詡就坐在一旁，垂着頭翻閱着書卷，對這個結果沒有絲毫的驚訝。
倒是荀彧頗為不忍，再三請求醫師盡全力恢復。
曾經涼州草原上馳騁的少年郎，竟淪落到坐輪椅的地步。
養傷的賈詡話很少，比在學宮時都要少上許多，溫潤儒雅的荀彧學長也會想辦法哄賈詡出去轉轉，下朝休沐時帶些雒陽的小玩意回來。
賈詡始終沒有問起郭嘉，而荀彧派人找了三月也了無音訊，倆人誰也不提，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
秋日楓葉紅，荀彧推着賈詡出去賞楓，走在江河邊，火紅的楓葉飄落在賈詡的膝頭，賈詡淡淡開口道：「學長，我想要一副拐杖。」
荀彧愣了一下，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就聽見賈詡繼續道：「總要站起來再走走的，不能一輩子讓人推着。」
荀彧的話咽了下去，抿了抿唇道：「好，我派人去做。」
工匠的動作很快，根據賈詡的身高尺寸畫了許多設計稿給他，賈詡挑了一張喜歡的便送下去讓人做了，不日之後一副紫檀木打磨而成的拐杖就送到了賈詡手上。
疼痛因為大幅度的動作而如影隨形，賈詡撐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在院子裡走着，哪怕疼得滿頭是汗也不曾停下。
賈詡不知道郭嘉站在門口看了多久，又將多少他的狼狽盡收眼底，三月未見的郭嘉看上去更可恨了一些。
於是賈詡開口譏諷道：「原來你沒死呢。」
郭嘉也毫不示弱地笑道：「托文和的福。」
賈詡原以為，三月未見他的恨意會散，卻原來只是被刻意忽略了，當罪魁禍首站在面前時，濃郁的恨幾乎讓他有些站立不住，他撐着拐忍痛疾步走到郭嘉面前，抬手揪住了郭嘉的衣領道：「郭奉孝，你什麼意思？你的誓言都是放屁嗎？」
郭嘉長了一雙多情眼，一張觀音面，不笑時竟生出了幾分神佛的憐憫來。
他憑什麼憐憫自己？賈詡伸手掐住了郭嘉的脖子。
臉頰因為手中的力度變得漲紅，郭嘉卻依然沒說話，只是端着那幅令人憎惡的面孔望着他，好似望情人般。
想到這裡賈詡愈發的噁心，胃部絞痛着想吐點什麼東西出來，吐點什麼呢？
賈詡說：「郭嘉，郭奉孝，你憑什麼不信任我？你憑什麼認為我會臨陣脫逃？你從來、你從來、你從來沒有認可過我！」
賈詡嘶吼着，因傷養着的喉嚨再此撕裂了，鮮血順着薄唇吐出來，染紅了衣襟。
被掐着的郭嘉卻抬手輕輕擦去賈詡眼角的淚，因為痛苦與恨流出來的血淚。
郭嘉輕輕的氣音說：「好文和，鬆手罷。」
輕輕的一句話卻讓賈詡潰不成軍，甜言蜜語如同桎梏死死掐得他不能呼吸，賈詡翻來覆去地重複着，卻鬆開了掐着郭嘉脖子的手。
蒼白的肌膚留下清晰的指印，賈詡看着被自己掐出的指印喃喃道：「郭奉孝，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郭嘉輕輕嗯了一聲，將倒地的拐杖扶起來塞至賈詡手裡道：「辛苦文和恨我了。」
每一拳都像是打在棉花上，讓賈詡愈發地噁心，在郭嘉轉身的瞬間恨不得，恨不得殺了他。
所有的一切，都是笑話，被郭奉孝花言巧語欺騙的笑話。
賈詡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等再清醒時天空竟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撲簌簌的雪花，潁川下雪了，又是一年冬。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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