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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氏在潁川當地果然是大族，茶山邊的屋舍也修得精緻宜居，回到潁川的郭嘉好像鬆懈了一些，懶洋洋地靠在賈詡身上，馬車停在荀氏門口也不願下車，還得學長親自來請。
在茶莊不用接見任何士族，荀彧乾脆收了郭嘉的煙槍，省得整天煙霧繚繞的。
一開始郭嘉也反抗過，但都被荀彧武力鎮壓，在茶莊清淨，他倒也消停了不少。
茶莊幾乎沒什麼規矩，每日睡到自然醒，用飯後或是去茶山上轉轉，或是在院中讀書，偶爾門庭有農戶來，給荀彧送些自家種的瓜果蔬菜。
除了奴僕在院中灑掃的沙沙聲，幾乎只剩下偶爾清脆的鳥叫與未被沾走遺漏下的蟬鳴，郭嘉也難得睡了幾日好覺。
賈詡坐在窗邊翻着古籍，背後是郭嘉均勻的呼吸聲，窗外夏景正好，葉片在日光下泛着虛幻般的光澤，偶有穿堂風來，吹得筆架上的狼毫碰出清脆的響。
荀彧從遠處逆光而來，月白的長袍鍍上層朦朧的光，讓賈詡眯了眯眼。
原想進門的荀彧看見榻上淺眠的郭嘉也頓住了，在窗邊同賈詡說晚上有個宴會後，又關心了一下在此住得好不好習不習慣，得到答案又叮囑了兩句後便離去了。
郭嘉又做了一個頗長的夢，夢中的景色卻已變換，霧蒙蒙的死人道變成了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
而那隻聒噪的烏鴉也成了一條搖尾的游魚。
魚說：「無法在水下呼吸，就會進化出腮。」
郭嘉蹲在河岸邊，撥弄了一塊鵝卵石回道：「如果看不見，聽覺就會敏銳起來。」
魚似乎滿意郭嘉沒有和上次一樣用東西砸它，於是它繼續道：「世界是一個巨大的魚缸，被飼養的人類是四肢着地的魚。」
魚缸里沒有水，所以人類失去了腮，有些人類卻難以呼吸，明明在地上，卻像是在水裡。
魚的唇一鼓一鼓的，咕咚咕咚的水泡是心跳，噗通、噗通，像水流。
郭嘉說：「魚會腐爛成一灘死水，流回到大海里。」
魚滿意地，聲音里都帶上了笑意答道：「人卻無法回到母親的肚子裡。」
相連的線，是臍帶，連接着兩個人的心跳。
而人，是土地上的寄生物。
源源不斷地、源源不斷地吸食着土地的營養，卻用鮮血、戰爭、屍體回饋。
郭嘉歪着頭，看着水裡一張一合說着話的魚，而後猛地撲過去用尖銳的石頭刺穿了魚的肚皮，濃郁的鮮血混着清水飛濺在臉上，染紅了郭嘉半身的衣衫，郭嘉看着手中的死魚露出一個笑道：「沒有東西可以成為世界的主宰。」
魚融化在河水裡，鮮血隨着涓涓流淌的河水遠去了，郭嘉伸手從河床里打撈出一塊光滑的鵝卵石，清亮的水從指尖淌走了，河水的饋贈卻留下來了。
人的心中，多有一條看不見的河流。
郭嘉睜眼時看見賈詡坐在窗邊，暮色西沉，天邊霞雲如火燒，給向來穿深色的賈詡鍍上一層如神降般的光。
賈詡如有所感般回頭望來，逆着光的面容被黑暗模糊了，卻顯得那雙如瑪瑙般透亮的眼睛愈發明亮。
他看着半身撐在榻上的郭嘉說：「我們去赴宴吧。」
郭嘉突地笑了起來，彎着眼眸說好呀。
那雙下垂的多情眼，墜滿朦朧的水霧。
確實只是普通的家宴，籌光交錯間，一個轉身的工夫郭嘉就不見了。
賈詡目光巡視了一圈，借着散酒氣的名頭也出去了，在院中轉了一圈並沒有找到郭嘉的蹤跡，隨即想到什麼般出了院門往田地里走。
秋收前夕，地里的作物幾乎長到了齊腰那麼高，垂着黃澄澄的腦袋，隨着夏風一晃一晃的。
清脆的蛙叫聲與游魚翻尾混在一起，而後賈詡聽見郭嘉的聲音，悶悶的像是含了一口煙，抱怨着蛙叫聲吵人。
賈詡伸手撥過粟米叢，看見了蹲在田埂上吸食煙葉的郭嘉。郭嘉像是沒反應過來一樣愣愣地看着賈詡，手中的星星之火映亮了眉眼。
賈詡一字一頓道：「郭奉孝，你又吸煙。」
郭嘉卻笑吟吟地，自製的煙槍隨着火光燒成碳灰，乾脆吐在地上碾了兩腳，向賈詡招了招手道：「既然尋到我了，就來陪我坐坐吧，文和。」
賈詡沉默着走到郭嘉身邊席地而坐，看着地上的一小捧灰問道：「為什麼又吸煙？學長這無事讓你憂心。」
郭嘉哼笑了一聲靠在賈詡肩膀上，抬手指向天上的星星道：「孛星現，災禍起。」
賈詡隨着郭嘉的手指看去，繁星之中閃爍着一顆泛着綠光的星星，他對着幽綠色的光芒凝視許久，竟生起了一陣寒意。
郭嘉隨手揪了田埂上的草捏在手裡問道：「文和，你認為百姓是什麼？」
賈詡疑惑地轉頭看了郭嘉一眼，但還是如實答道：「百姓是一個國家立命的根本所在。」
賈詡的話剛答上，郭嘉的下一個問題就接踵而至：「那國家呢？」
賈詡繼續道：「國家是守護百姓的存在。」
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郭嘉繼續問道：「那戰爭的目的是什麼？」
「通過武裝力量達到預期的目的，一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的目的。如你之前所說，安定是要有犧牲的。郭嘉，我雖然常在學宮，但也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各地起義的戰爭與傷亡我都有所聽聞。」賈詡看着郭嘉的眼睛無比認真地回答他的話，雖然不知道郭嘉問這些問題的原由是什麼，但如果他想要一個答案，他可以給。
而後賈詡似乎猛地意識到了什麼般問道：「你想做什麼？」
郭嘉卻只是輕笑了一聲，跳下田埂站在麥稈堆積的田地上道：「上層掌權者們的博弈在百姓身上撕開了一道又一道巨大的傷口，他們的血將土地染紅，清澈的稻田成為血海，戰爭經過的地方不再有百姓，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又一具腐爛的屍體和被鐵騎踩踏而過的土地。我要一個能結束這一切的英雄，能拯救所有人的英雄。」
身上的環佩隨着郭嘉的動作聲聲作響，璀璨的星河倒映進郭嘉的眼睛裡，賈詡仿佛第一次認識郭嘉一般問道：「你想做什麼？」
郭嘉一腳踩上田埂湊近賈詡道：「英雄的道路是一條死亡的道路，通往王座的路上鋪設的是萬千白骨，其中會有你的親人、愛人、朋友、老師、同窗，最後是你自己，這是一條無人陪伴的孤獨之路。」
賈詡皺了皺眉，似乎是不太習慣郭嘉這樣，但還是重複了第三遍問道：「你想做什麼？」
郭嘉又猛地退回田地上，張着雙臂感受着天地的氣息，而後道：「如果無法阻止災禍的發生，我將用戰爭篩選英雄。」
郭嘉回頭看了賈詡一眼，而這一眼卻讓賈詡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如同在叢林狩獵時被猛獸盯上的感覺，於是他怒喝一聲道：「郭嘉！你知不知道這樣會犧牲多少人！」
郭嘉又輕輕地笑了，破碎的笑從喉間溢出來，他捂着臉輕聲問道：「現在的犧牲還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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