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雨就帶起了寒風,一場秋雨一場寒,枯黃的葉撲簌簌地落下,賈詡望着窗外的落葉恍然意識到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入秋了。
郭嘉還是每天不着調的樣子,雖不完成功課,卻時不時出現在榜首,看得大家嘖嘖稱奇,又搖頭嘆息。
天氣冷起來時郭嘉也不喜歡往山下跑,於是轉而往女學生院裡跑,他嘴甜會說話,女孩子們也願意同他一起玩,有時荀彧去抓人,蔡琰學姐心情好時還會說上一兩句好話。
賈詡曾問郭嘉為什麼那麼喜歡和女孩子玩,郭嘉挑了挑彎彎的眉,拉着賈詡來到了牆邊。
郭嘉踩上墊腳的青石磚趴在牆頭,指着隔壁院的女孩子說:「你看,那位是李家的女公子,三歲習武八歲提槍,十五歲隨祖父上過戰場。那位是王家的女公子,騎射不輸給你。那位是張家的女公子,寫得一手好字好詩,還會寫話本子。還有那位,那位是荀家旁支的女公子,策論也是頂頂的好。」
郭嘉每指一個,都能說出這是誰家的女兒,姓甚名誰,有何成績,擅長什麼。
有女公子發現了牆頭的郭嘉,笑着喊他來玩,郭嘉笑吟吟地回道:「不啦,今日要陪文和溫書!」
隨即女孩子們拋來兩個橘子,被郭嘉和賈詡穩穩地接住,從牆邊跳下來的郭嘉拋着橘子問賈詡:「現在你明白了嗎?」
賈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郭嘉繼續道:「命運是不公平的,未來嫁做人婦的她們也許會冠上夫姓,也許會放棄喜愛的事務,操持家務、相夫教子,而後變得不像自己。如今多歡樂一些,多誇讚一些,也許未來在四方的天地里,她們還能回憶起在辟雍學宮大家玩樂的日子。」
郭嘉說到一半轉頭看向賈詡認真地問:「你會忘了我嗎文和,離開闢雍學宮之後,我們也許會入仕,也許會為人幕僚,就不會再像現在一般時時相見,你會忘了我嗎?」
賈詡搖了搖頭同樣認真地答道:「不會的。」
郭嘉卻笑了,撥開手裡的橘子塞了一瓣到賈詡的嘴裡道:「可未來是最無法操控的東西。」
命運在單一的空間裡拉長再拉長,九州空間的有限在一瞬間被精神層面里無盡的記憶洪流所推動,猛地從寂靜浩瀚的荒蕪中擠進一葉世界的無限里,所有平面的畫面都變得立體,連帶着枯死的灰燼翻湧奔騰。
而「祂」身處其中,終身纏繞着雀鳥與毒蛇,在命運撥動的絲線里時好時壞。
據說在蓮花盛開時,代表着一個人啟蒙的自我意識和終極知識的旅程。
這是,自我的終極。
過了白露就是秋,而秋分也正好是拜月節,無法歸家的辟雍學子們三三兩兩同相熟的人過起節來。郭嘉難得主動敲響了賈詡的門,看着賈詡有些茫然的目光,郭嘉笑眯眯地說:「走,我帶你去放花燈。」
圍繞辟雍的河流,映着盈盈的燈火。
郭嘉踮腳看了一眼,拉着賈詡的手轉頭就往上遊走。
崎嶇的山道,林間樹木的沙沙聲,郭嘉托着花燈走在前面,賈詡落後半步,看着他鬆散飄逸的發,還有一小撮隨着步伐一翹一翹的。
上游的河水能看見裸露的河床,被水浸透過又乾涸的沙土,郭嘉跨過山道的護欄慢慢地滑了下去,從袖口裡掏出火摺子輕輕吹亮了火光,點燃花燈上的蠟燭。
郭嘉托着花燈,微亮的燭火搖曳着,照亮郭嘉那張愈髮長開的臉蛋。賈詡也托着花燈,隔着燭火看向郭嘉,郭嘉卻像是想到了什麼般噗噗地笑起來,低低的笑聲壓在胸口,仿佛河水流淌的咕咚咕咚聲。
郭嘉也不說是想到了什麼,只是老神在在地將花燈放下去,花燈隨着柔軟的河床往下流淌,流呀流,只剩下遙遙的一點尾巴。
而後郭嘉說:「文和,月亮要出來了,向月娘許願吧。」
賈詡推了一把郭嘉靠過來的頭道:「你為什麼不許。」
郭嘉又悶悶地笑起來說:「因為我們沒有帶香火。失去了媒介,不知道月娘能不能聽到我的願望呢。」
賈詡聽言伸手去擰郭嘉,邊擰邊道:「郭奉孝,你又想耍我!」
郭嘉驚叫了一聲抬腿去躲,卻不料河床邊濕滑,一腳沒踩穩直直跌了下去,腰間磕在尖銳的石塊上,發出一聲悶哼。
倆人打鬧時郭嘉被打是常有的事,只是每每都順着勁往地上一倒,抓着賈詡的衣擺就開始耍起無賴來,賈詡幾乎是習慣了這樣,所以當真傷到郭嘉時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郭嘉縮着身子,垂着頭閉口不言時賈詡才反應過來,急急撲了上去,攥着郭嘉的手抖着嗓音問:「傷到哪了?!」
郭嘉緊咬着唇,痛得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說不出話來,賈詡喊了好幾聲郭嘉郭奉孝,他才像是被喚回一些神志般,反手握住了賈詡的手示意他別擔心。
只是豆大的汗水從額間砸在手背,柔軟的髮根幾乎是瞬間濕透了,這怎麼能讓賈詡不擔心?
賈詡半蹲在郭嘉面前道:「上來,我背你回去。」
郭嘉慢吞吞地挪到賈詡背上,下山走了小一段路時才緩過來,用額頭蹭着賈詡的頸輕聲說:「我沒事。」
賈詡冷着一張臉輕聲說:「不要說話。」
郭嘉慢吞吞地哦了一聲,結果趴在背上提燈也不安分,貼着賈詡的耳朵說:「我給你唱我上次出去玩聽見的樂府詩,螽斯羽詵詵兮……宜爾■■振振兮……」
像是含了一口水在喉間,唱出來的曲子也是模糊的、難以辨別的,後來甚至聽不清郭嘉在唱什麼。
很久很久之後賈詡才意識到,當時郭嘉唱的是祝願文和。
郭嘉趴在學宮醫部的床上,攥着賈詡的手。
醫師對着郭嘉腰間傷處施針,說是不嚴重,但看到一片烏青時賈詡的臉還是沉了下去。
郭嘉扯了扯賈詡的手示意他過來,賈詡俯下身以為郭嘉想說什麼,卻被一隻微涼的帶着手汗的手給蒙住了眼睛。
落針時郭嘉輕輕地嘶了一聲,卻還是穩如泰山地捂着賈詡的眼睛說不要看,沒有關係。
賈詡的眼睛顫了顫,眼睫掃過郭嘉的手心,握着他的手輕聲說:「對不起。」
郭嘉因為疼痛睡得不好,夜裡時不時就要驚醒幾回,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着文和荀學長的,喊不到人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本就蒼白的臉更添了兩片青黑。
郭嘉貼在賈詡的手臂上哼哼唧唧地不動彈,賈詡推了推郭嘉的腦袋說:「我出去一趟。」
賈詡走得很急,郭嘉還沒問他出去做什麼,衣角就已經消失在了門外。郭嘉百無聊賴地翻着賈詡留下的書卷,輕輕摸了摸上面的批註。
賈詡回來時郭嘉幾乎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看着賈詡手裡一截桃枝問:「這是做什麼?」
賈詡將郭嘉推開了一點,將這一小節桃枝壓在郭嘉的枕頭底下說:「將桃枝壓在枕頭底下就不會做噩夢了,我以前做噩夢的時候阿娘給我壓過。」
郭嘉枕在賈詡拍過的枕頭上,勾着賈詡的指尖問:「原來文和還信這個?」
賈詡奇怪地看了郭嘉一眼反問道:「你都信春稻插上頭是成功的好寓意,我為什麼不能信桃枝壓枕頭可以祛邪祟?」
郭嘉抱着賈詡的腰悶悶地笑,腰間發癢卻也不好去推郭嘉,只得木着一張臉坐着,等着郭嘉笑完。
而後郭嘉猛地哎呀了一聲道:「我們還沒有拜月娘!」
賈詡復而又將郭嘉的頭摁回床榻上道:「下次再去也是一樣的。」
蟬鳴在秋日後戛然而止,賈詡望着樹上的蟬蛻想起陳宮主在靈山時說的話:蟬被賦予了復活和永生的象徵意義,從周朝後期到漢代的葬禮中,人們總是把一枚玉蟬放入死者口中,以求死者得到庇佑和永生。當時陳宮主還提出了一個問題:何為永生?
後代學者曾批判秦始皇為求永生而求仙問道、遠渡重洋,最終勞民傷財,可當人心被金銀財寶、權利慾望所包裹的時候,當你們站在命運制高點的時候——
他們站在陡峭的懸崖邊上,站在山底時眺望的雲霧繚繞的靈山此刻正被踩在腳下,深不見底的深淵被濃厚的雲所覆蓋,碎石滾落漸漸失去回聲,雲霧好似吃人的獸,而陳宮主卻站在他們所有人身後輕而飄、慢而緩地說着話,像一隻飄蕩的、隨時會推上他們一把的幽靈。
——當你們站在命運制高點的時候,又要如何維持本心?不像這些滾落的碎石一樣,粉身碎骨,消失殆盡。
陳宮主並沒有留下確切的答案,因為當有人問起的時候他答:「這是你們畢生要去尋求的答案。」
就如大道無形,它在深遠天際成為眺望世間的眼睛,在林間山道目睹經過的人們,在街頭巷尾的石磚上成為一道道被踩出的痕跡。
賈詡正想着,郭嘉就突然從窗邊跳出來大喝一聲,嚇得賈詡整個人跳了跳,手中的書卷差點劈頭蓋臉砸了過去。
這下輪到郭嘉嚇得縮頭,舉起手中的黃泥塊喊投降。
賈詡問這是什麼,郭嘉挑了挑眉相當得意地說:「叫花雞,學長們剛烤熟就被我捷足先登了!」
倆人蹲在一起,虔誠地撬開黃泥,撥開香氣四溢的荷葉,被荷葉包裹的雞肉柔嫩多汁、香氣四溢,看得郭嘉吞了吞唾沫,用竹筷剝下只雞腿分給賈詡。
賈詡接過剛咬了一口就聽見郭嘉說:「抓雞的時候好一通鬧騰,你不知道,張學長居然怕雞,嚇得都爬到牆上去了,但還是被飛起來的雞啄了一口屁股!」
聽見抓雞二字賈詡敏銳地覺得事情不太對,於是問道:「你們……哪抓的雞?」
郭嘉毫不在意地啃了一口雞肉道:「崔學監後院啊。」
聽到郭嘉的答案,賈詡的心涼了半截,放下手中的肉正色道:「這窩雞是崔學監為了夫人臨盆後養身子所養的。」
郭嘉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隨即想了想又往嘴裡塞了一口道:「那明日下山再買一窩賠給崔學監。」
結果還沒到明日,崔學監就提溜着一個個像鵪鶉一樣的學長來到賈詡院子,還沒到跟前就聽見中氣十足的喝聲:「郭嘉!給我滾出來!」
郭嘉也不逃,擦乾淨了手麻溜地滾了出去,十幾個人排成兩排被崔學監一頓臭罵,期間還有人小聲吐槽道:「崔學監人到中年,戰鬥力愈發兇悍了。」
罵到一半崔學監才發現賈詡不知什麼時候也在人群中,於是點了賈詡的名問道:「文和跟着他們這群傻子一起挨罵做什麼。」
賈詡沉默了一會答道:「未知食物來處,學生也吃了。」
崔學監也算泄了氣,說了句不知者無罪,隨即安排起眾人接手學宮灑掃事務做罰。
點至郭嘉名諱時想了想又點了賈詡說:「你倆給我去藏書閣抄書!」
藏書閣終日點着燃不盡的長明燈,賈詡認真坐在桌案前握着筆開始謄抄,而郭嘉抄了沒一會兒就開始抱怨手疼腿疼的,湊到賈詡邊上蹭來蹭去撒嬌。
賈詡哪裡不知道郭嘉是什麼意思,只是他時時刻刻不消停的樣子屬實讓人心煩,於是側了身不看他。
被賈詡拒絕郭嘉也不惱,像罐被攪拌過的麥芽糖黏在賈詡手上,伸手去拿賈詡手裡的筆,賈詡猛地抬手讓郭嘉撲了個空,整個人卻被郭嘉摁倒在桌案上。
慣性使然,郭嘉也撲在了賈詡身上,竹簡與硯台打翻在地滾出老遠,而兩個人的距離近在咫尺。
近到郭嘉能看清賈詡臉上被燭火照亮的細小絨毛,郭嘉的唇擦過了賈詡的臉頰,隨即將臉貼在賈詡臉旁軟聲道:「我錯了文和,不要生我的氣了。」
那一下如此之輕,好似幻覺。賈詡抓着郭嘉頭髮將臉拉開道:「我沒有在生氣,你不許再撒嬌了。」
不信!郭嘉又將臉埋回去,抱着賈詡的腰腹來回蹭,酥麻感從腰椎躥至顱頂,賈詡再次將郭嘉拉開怒道:「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
郭嘉不情不願地鬆開手,跪坐着用那雙看誰都多情的褐綠色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賈詡。
郭嘉能夠「看到」未來在潁川當地不算秘密,從會說話起,郭嘉說的每一句話都會在不日之後靈驗,很長一段時間郭嘉的話成了眾人心中的「詛咒」,只是礙於郭氏與荀氏的名聲無人敢當面說。
直到一位雲遊方士的到來。
方士途徑郭氏門口,看見房屋上空有氣運環繞,掐指一算問門口小廝:「壬子水月、乙亥木時、癸酉金日、丁卯火年,府里可是有小公子誕生?」
小廝大驚,看似其貌不揚的方士竟直接報出了自家長公子的八字,連忙請示了家裡主人。
而在方士問出,郭嘉說的每一句話是否都會靈驗時,郭父郭母更是吃驚。
方士掐算了個簡單的決道:「公子天干中雙位庚金呈相生之象,地支中巳火更是相生,末土中又助庚金原始生氣,公子的命格乃是大旺,只不過公子開了天眼,會耗其性命呀。」
郭父小心翼翼地問:「可有法解?」
郭嘉乃是郭夫人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素來體弱都是含着捧着,磕碰一點都心疼得不行。
方士搖頭,郭母便緊張地攪緊了手中的帕子。
方士取袖中銅幣拋至天際,落地時目凝片刻打量着卦象道:「在公子及冠之前,萬不可再將『看見』的東西說出口,輕則消耗壽命,重則暴斃身亡。」
方士走時又道:「天眼為雙刃劍,還得好好教導公子,萬不可走了邪門歪道。」
此後家中長輩都數次叮囑郭嘉不許再將看見的東西說出來,時間長了大家也忘了「詛咒」這回事,而其代價卻在某天靈驗。
郭嘉的祖母如往常般要出發去山上寺廟禮佛,卻被逃學歸來的郭嘉攔下,才說出山道二字,郭嘉就猛然吐血不止,隨即高燒不退。
當夜潁川下起史無前例的大雨,山道滑坡死了許多人。
此番折騰之後,郭嘉病了許久,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家裡更是不求郭嘉有什麼大抱負,只求他平安就好。
越髮長大,郭嘉所能看到的東西越多,而看到得越多,他也愈清楚該付出怎樣的代價。
當試圖改變命運時,命運早已在暗中標註好了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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