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辟雍時,荀彧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郭嘉,向來蒼白的臉被曬黑了一點,但看上去更紅潤了些,甚至連個子都抽條了。
荀彧扣着郭嘉的肩來來回回地看,直到郭嘉反手捏住了荀彧的手腕問:「學長,我的壓勝錢呢?」
荀彧默了一瞬,這人是郭嘉沒錯,沒有被掉包。
有相熟的同窗來問郭嘉,此去涼州一行感覺如何,郭嘉輕飄飄地留下了八個字,隨後誰問都不再提。
學宮有開學學考的規定,好不容易忙完大大小小的事務,郭嘉就又跑了。
賈詡抱臂看着郭嘉卡在歌樓的外牆不上不下,霖娘想伸手拉郭嘉一把,又礙於賈詡的目光,清亮的眸子來回巡視了半晌,抱着琵琶掩面走了。
郭嘉驚訝地看着霖娘毫不留戀地背影震驚慘叫問道:「姐姐怎麼捨得奉孝掛在牆上?!」
賈詡也不急,學考後有兩日休沐,他有的是時間跟郭嘉耗着。
兩人就互相瞪着,也不說話,最後還是郭嘉在牆上扒累了往下爬,剛落地就被賈詡攥住了手腕,郭嘉正想說些什麼,就聽見身後人群傳來騷動。
郭嘉轉頭隨意地瞥了一眼,發現是個極艷的舞姬被客人攥住了手,拉扯間客人動了怒,眼瞧着聲勢逐漸大了起來,郭嘉大張旗鼓地擠過了人群。
無論是郭氏公子還是荀氏世交的身份都太好用,好用到大部分人都會賣他三分薄面,可惜醉鬼不長眼,把郭嘉當成了出頭的漂亮女公子,試圖來拉郭嘉對其動手動腳。
郭嘉正思襯着動手打人的風險,一條墨色的鞭子就已經擦過發梢破空而來,一鞭抽在了登徒子的胸口,賈詡像是覺得威懾不到位般,又往地上抽了一鞭,飛沙走石間青石板裂開一條窄縫。冷着俏臉掃視過在場的所有人,大有誰敢上前誰的下場就同地上人一樣的架勢。
郭嘉愣了一下,而後笑眯眯地去勾賈詡的手指問:「從前怎麼不知文和還會持鞭呀?」
賈詡冷笑着在歌樓媽媽帶人來時收了手裡的鞭子道:「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郭嘉笑吟吟的,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起賈詡來,好似穿過他的眼睛,看到了龐大無際的星盤。此刻命運的星軌轉動着,郭嘉第一次覺得面前此人充斥着未知與挑戰,他所「看到」的未來,似乎在此刻全都崩塌了。他輕輕笑了一下,又覺得自己何必改動不相關者的命運。可他是不相關者嗎?郭嘉不知道,他所堅信的踽踽獨行的未來似乎裂開了一道裂縫。
此事在郭嘉與賈詡打鬧的生活中只是毫不起眼的插曲,而命運卻扇動着巨大的翅膀,將原來的軌跡打碎重組。
小廝跪在郭嘉面前求情時,郭嘉是萬萬不可能袖手旁觀的,先不說被綁走的是向來交好的霖娘,再次這本就是因為他替人出頭才使得歌樓被盯上。
郭嘉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回去告訴梁媽,此事我會想辦法。」
賈詡同小廝擦肩時回頭看了一眼,而後看到郭嘉難得擰起來的眉毛,心下就已瞭然了幾分。
賈詡坐下,斟了杯茶放在桌案中間問道:「你想如何?」
郭嘉沒接那杯茶,而是順勢倒在蒲團上閉着眼道:「綁了霖娘的若只是個普通的公子哥倒還好,無論是用誰的面子都能壓上一頭,只是他既然惡貫滿盈還沒有被抓,那就意味着他背後的勢力同官場有所牽連,無論是大官也好小官也好,起碼此地的地頭蛇不可小覷。」
賈詡點了點頭贊同地問:「然後呢?」
郭嘉繼續道:「既然明面上如此麻煩,那就暗地裡使絆子,我們去……劫人!」
那雙清澈又明亮的眼睛轉着,將目光落在賈詡的臉上,似乎在等賈詡的肯定,又似乎只是個告知。
賈詡也了解他,郭嘉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那誰勸都是不管用的,於是乾脆點了點頭問:「有計劃了?」
郭嘉將手撐在桌案上,晃得茶杯往外飛濺了一兩滴清水,道:「我派人去查過了,霖娘現下被關在一處小宅,三日後被抬進門,我們可以在路上設伏,正巧最近有個山匪團伙風頭正盛,完全可以將此事推至他們頭上。」
「那霖娘的去處呢,你想過沒有?她既是歌樓搖錢樹,又是此地盛名頗高的娘子,要她接下來如何?隱姓埋名,還是離開此地?」
賈詡的一連串問題並沒有問住郭嘉,郭嘉輕聲道:「那日我們救下的舞姬就是之前的胡姬,是霖娘現下的心悅之人,她同我說攢夠贖身錢就要離開這裡的。」
賈詡一愣,久久未曾說出話來,郭嘉疑惑地抬頭看向賈詡問:「怎麼了?可是害怕?」
賈詡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
到了那日,郭嘉與賈詡真就帶人弄出不小的動靜,賈詡雖長在關邊,卻未曾上過戰場,也未曾殺過人,截停偷獵者時也只是讓其失去行動力,在此行中賈詡只能祈求自己的箭越快越准越好,一箭斃命就能使人少受幾分痛苦。
賈詡也不曾想看似弱柳扶風的郭嘉竟也將一柄長劍舞得生風,恍然間竟有幾分話本中的仙俠姿態。
郭嘉與賈詡且戰且退,曼娘趁亂拉着霖娘就跑,鋒利的袖劍一刀一刀刺穿攔截者的咽喉,艷麗至極的臉龐飛濺上黏膩的血液,更像是沙漠裡搖曳的一朵毒花。
郭嘉同曼娘對視了一眼,手中的劍飛出扎穿背後偷襲者的心臟,曼娘挑了挑鋒利的眉道:「大恩不言謝,如若有難,可以喚我來相助。」
郭嘉遙遙回了聲好,拉着賈詡的手也跑了,翻過街頭巷尾的牆,跳過扎堆的草垛與板車,跨過狹窄又湍急的河流,風吹走身上的血腥氣,手上的血卻因為相握的手而交融。
賈詡側頭看向郭嘉,向來精心打理的頭髮有血塊粘着,臉上卻帶着真切的笑意,郭嘉察覺到視線也轉頭看來,看到賈詡同樣狼狽的臉笑道:「文和,我們好像在私奔。」
倆人貓着腰摸回辟雍學宮,剛推開門就看見瓊林玉樹的荀彧公子手持戒尺站在門後,郭嘉眼疾腿快直直沒骨氣地跪倒在地道:「學長,我錯了。」
賈詡也隨即跪在了郭嘉身邊,此事確實是他們倆胡來。
荀彧還沒開口質問,這倆人倒是順從地跪下了,一時之間竟氣得荀彧開始發笑。
荀彧握着戒尺想揍,看着倆人積極認錯的模樣又下不去手,只得低聲喝問:「你們有沒有考慮過此事的後果?!如若不是此家罪證條條,如若不是荀氏的人正在查他們,如若不是荀氏有人,以你們的行事魯莽怎麼可能不被查到?!」
郭嘉張嘴想說正是因為如此才,就被荀彧的戒尺戳向面門道:「還有你郭嘉!你平日裡配臂釧耳璫的我不攔你,做這種事竟也佩戴,如若不是仵作眼尖偷偷扣下,你又怎麼背這數十樁人命?!」
荀彧一提,郭嘉才發覺右耳的耳璫不知何時丟了,這下郭嘉也沒了話說,垂着頭認真道:「學長我錯了,下次我一定小心行事。」
室內沉寂下去,此事本也不算什麼大事,就算郭嘉不殺,這些走狗幫凶也是要在定案後集體下獄的,只是郭嘉的做法實屬太過莽撞。為了歌樓女子做出如此聲勢浩大的事情,若是不小心傳出去,如何維護顏面?
郭嘉似乎猜到荀彧在想什麼,輕聲道:「此事本就是因我而起,讓無辜之人因此受罪,我有責任去彌補。」
向來溫文爾雅的荀彧總是在管教郭嘉一事上破功,就如此時他冷笑道:「彌補?你就是這樣彌補的?」
郭嘉認真答道:「霖娘與我也算是至交,救她半生,賠上那些爛人的性命不足為惜。」
荀彧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郭嘉的真實想法,一時之間有些震驚地看着他,而郭嘉也抬頭正色地看着荀彧繼續道:「學長,安定是要有犧牲的,無論是今日我為救霖娘賠上一兵一卒,還是明日為救天下陪上千人萬人,總要有人為了安定的未來而犧牲,同樣的,也許未來我們也會為了天下而犧牲性命。」
賈詡神色微動,轉頭意味不明地看了郭嘉一眼,而後膝行一步主動攔責道:「那日是我先動手傷人,今日也是我未阻攔奉孝的計劃,還請學長責罰。」
荀彧指着兩人氣抖半晌後拂袖而去道:「那就給我跪到天亮!」
賈詡動了動腿,思襯着想再問問郭嘉的想法,卻見他頭一點一點,竟是跪着就睡着了。賈詡托着郭嘉的頭搭在自己的肩上,望着因風而跳動的燭火思考着郭嘉的話。
但他實在是太累了,想了沒一會賈詡的頭也一點一點的,靠着郭嘉睡了過去。
命運的齒輪咔咔轉動着,卻無法影響相靠而眠的少年郎半分,在郭嘉所看見的既定未來里,除了自己的死狀,又還有誰的?
山崩而地裂,透藍的冰,慘敗的雪,冒着熱氣奔騰的碧色河流,卻燃起赤紅的火焰,將天地萬物焚燒殆盡。有人逆着火焰而來,有人卻死在此行之中,趕在大火燃燒殆盡之前,去撲滅世界的火焰!
天地將傾!
郭嘉猛地從床上驚醒,額間的冷汗順着消瘦的臉頰滴落下來,膝蓋處傳來劇烈的疼痛。他齜牙咧嘴地去掀褲腿,看着發腫的膝蓋默默流淚,怎麼還真就跪了一晚上。
而後倆人因為胡鬧被荀彧學長下令禁足三月,罰去藏書閣抄書。
但同時也有消息傳來,箬陽縣令倒台,連帶着下屬官員連根拔起,在倆人蹲在藏書閣抄書的日子裡,外面早就變天了。
等倆人受完罰出來,早已過了最好的春三月。荀彧站在台階下,似乎是氣消了不少,但還是板着一張臉。
郭嘉像只出籠的花雀,三步並兩步從台階上跳下來撲進荀彧懷裡,將荀彧撞了個踉蹌,郭嘉捏着嗓音道:「好學長,我真的錯了,你就別生我氣了!」
荀彧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郭嘉的額頭道:「你啊你,每次犯錯就來這一套,慣得你。」
轉而又對站在一旁的賈詡道:「我知道你拗不過郭嘉,但也不要事事慣着他。」
賈詡認真地點着頭,似乎將荀彧的話都聽了進去。荀彧看二人都一副知錯就改的樣子,也樂呵呵地說過幾天辟雍山下收春稻,請學生們幫忙,記得準備一下。
日子確實是轉瞬就過的,賈詡扎着袖子與衣擺在田地里幫着整理割下來的稻穗,把它們綑紮在一起送到打米廠去。
郭嘉赤着腳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長長的袍尾沾着泥水,頭上頂了個空麥穗紮成的花環,隔着老遠就脆生生地喊着文和文和。
喊得所有人都轉頭來看埋頭做事的賈詡,又看看一副公子哥懶散樣的郭嘉。
郭嘉從田埂上慢慢滑了下來,衣擺落進軟泥地里,一深一淺地往賈詡身邊走,賈詡看着他,算是知道衣服怎麼能弄成這樣。
金燦燦沉甸甸的一縷麥穗被郭嘉插到賈詡的耳邊,賈詡開口道:「不准拿糧食來玩。」
郭嘉笑眯眯地將賈詡垂落的髮絲挽進去說:「沒有呀,是農婦姐姐送我的,說將春稻插上頭,是會成功的好寓意。」
郭嘉又重複了一遍說:「是好寓意呀文和。」
是好寓意,是會成功的好寓意。土地是不會辜負努力耕耘的人的,所以是會成功的好寓意啊。
一天的時間收了許多的稻子,賈詡坐在田埂邊,看着指揮人搬東西的郭嘉問:「你今天做了什麼?」
郭嘉愣了一下,回味了一下賈詡的話,不像是質問,倒像是普普通通的問話,於是他答道:「上午教了一群孩子寫自己的名字,下午給大家送了水和乾糧。」
賈詡累得都有些難以消化郭嘉的話,靜默了好一會才問:「你教了他們寫字?」
郭嘉點了點頭坐到賈詡身邊道:「是啊,有幾個孩子很聰慧,我寫了一遍他們就看明白了。」
遠遠地有人在喊郭嘉和賈詡來吃飯,郭嘉很遠很大聲地回了句:「馬上就來!」
隨即站起來向賈詡伸出了手道:「走吧,我們回去。」
賈詡看着郭嘉的手心,慢吞吞地將手搭了上去。夏季未到,夜依舊漫長,兩人並肩走在溝壑難平的田埂上,耳邊是蟲鳴與遠處的星星點點燈火,賈詡的手被拉着,夜極靜,卻襯得心跳聲更為廣大。
還未走近院子,就聞到了陣陣米香,剛推開院門就被招呼着用淘米水洗手,郭嘉握着葫蘆做的瓢子,一下一下往賈詡手上澆水,還壞心眼地用手沾了水往賈詡臉上潑。被清涼的井水一灑,賈詡也精神了許多,劈手奪過葫蘆瓢摁着郭嘉洗,硬是將衣擺上沾染的泥塊都洗下了。
剛洗完手手裡就被塞了只裝滿米飯的土瓷碗與一雙木筷,熱情的農戶將倆人往桌前一摁道:「敞開了肚皮吃!」
春稻一茬熟,最拔尖的那波被用來招待來幫忙的辟雍學生,磨好的新米用井水淘洗三遍,裝入木桶架在鍋爐上隔水用柴火蒸上半個時辰,等米香四溢即可出鍋,配上地里采的新鮮時蔬和新年時熏制的臘肉蒸炒燉上一番,香得連郭嘉都吃了三大碗飯。
吃飽後大家圍坐在院子裡,聽婆婆講狐仙的故事。
回去的山道上郭嘉慢吞吞落在最後面,賈詡沒辦法只能走一會停下來等一會,手中的燈籠因為風而忽明忽滅。
賈詡有些緊張地喊道:「郭奉孝你快點。」
郭嘉卻不知道看見了什麼,蹲下身捏了根木棍戳戳戳,看得賈詡氣不打一處來,幾步跨過台階伸手來拉郭嘉,郭嘉卻獻寶般舉起一株在黑夜裡盈盈發光的小花。
垂着的花苞像一個個小小的燈籠,枝蔓卻像是有生命般纏繞在郭嘉手裡的小棍上,郭嘉托着小花跟在賈詡身邊繼續走。
突然郭嘉道:「文和,你說世界上真的有狐仙嗎?」
賈詡被突然出聲的郭嘉嚇了一跳,而後答道:「精怪傳說,難以辨別。」
郭嘉又道:「可是狐仙追了那書生三生三世,屬實可憐。」
賈詡沒有接話,只是輕聲道:「人妖殊途,妖長生不死,人卻難過百年,何其殘忍呢。」
郭嘉似乎想到了什麼似的沒有說話,而後過了一會問道:「文和,那我們會有三生三世嗎?」
賈詡被郭嘉古靈精怪的問題磨得沒辦法,只得繼續道:「人死如燈滅,無人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所以我們也不一定會有三生三世。」
郭嘉輕輕哦了一聲說:「那以後我要是先死了……」
「好了,到了。」郭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賈詡打斷了。郭嘉輕輕嘆了一聲氣,將那株小花隨手放在花盆裡,轉身進了自己的院子。
而賈詡站在門口,一直等到郭嘉屋中燈熄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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