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雍學宮起始於西周天子為貴族子弟設立的學堂,取四面有水,形如璧環為其名。王公貴族子弟在學宮中學習作為一個貴族所需要的各種技藝、如禮儀、樂舞、誦詩、寫作、射箭、騎馬等。
從十歲起,貴族子弟們就要寄宿於城內學堂,至十五歲時進入郊外的「辟雍學宮」繼續學習,直到二十歲行冠禮後離開學宮。
而賈詡遇見郭嘉,恰恰是從城內學堂前往辟雍學宮時。
朝廷黨派爭鬥不露聲色,卻會明里暗裡影響士族裡的孩子們,十幾歲的少年人最是年輕氣盛,幾句不合起了摩擦也是正常,畢竟只是孩子之間的矛盾,無論勝與否都無傷大雅。
同行的人是個很聒噪的公子哥,帶着一群跟班從上了馬車起就喋喋不休從未停止,少年賈詡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往裡面挪了挪,避免與其產生更多的接觸。
可麻煩顯然不想放過他,距離辟雍學宮還有一段路時車隊停下休整。賈詡避開人群獨自走在田埂之上,麥田裡清澈的水映着賈詡淡淡的神色。
賈詡在學堂中毫無疑問是優秀的,測驗榜首總是寫着賈詡二字。只是性格年少老成,在交友方面略顯頹色,熱心的夫子總是焦心他去了辟雍學宮後會受人排擠。
「喂,你就是賈詡?」
學宮中雖有統一的青衿,但對飾品佩戴上並不做多干涉,現下出聲的人正是那個和賈詡同車衣着配飾華麗喋喋不休的公子哥。
賈詡點了點頭神色淡淡地回道:「正是。」
公子哥先是上下打量了賈詡一通,隨即露出譏諷的神色,嘁地一聲抬了抬下巴道:「我讀過你的文章,如今見到人也不過如此,夫子的擔憂屬實多餘。」
同行的人跟着公子哥的話附和吹捧着,而賈詡只覺得這一切有些聒噪,和安排車駕的人商量一下換一換好了。
賈詡緩緩吐了口濁氣道:「休整時間即將結束,還請讓路。」
「知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誰?這可是潁川陳氏的公子!」
看着賈詡面不改色的樣子,總有人沉不住氣,想從賈詡漂亮的臉上看到點不一樣的神色,比如失態、求饒,就算是屈膝行禮也令人滿足。
賈詡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聽見一道清亮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潁川陳氏?好大的陣仗啊!」
公子哥們不滿,回頭正想教訓是誰這麼不長眼來多管閒事,看見來人時卻紛紛變了臉色,衝來人行了個揖禮。
赩熾紅的外衫,金玉交織的耳璫,鎏金的臂釧像一條纏繞的金蛇,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潁川郭氏——郭嘉。那個翻牆逃課不聽講學卻獨占鰲頭踞於榜首的天才。更重要的是,郭氏與潁川荀氏為世交。
被人群簇擁的郭嘉微微頷首,算是受了眾人的禮,背着手學着陳氏公子的模樣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道:「什麼事呀這麼熱鬧,說來我也聽聽?」
看着郭嘉的樣子,賈詡莫名地有些想笑,這又是哪來的公子哥趕來出頭。
氣氛僵硬時,一聲溫潤的嗓音打破了沉寂:「郭嘉,你又在做什麼?」
陳氏公子一黨猛地回頭,看向仿佛天降神兵般救他們於水火之中的來人,熱淚盈眶的模樣讓聞訊而來的荀彧一愣,不禁懷疑起來郭嘉是做了什麼過分的事將他們嚇成這副模樣?
郭嘉冷峻的眉眼軟了下來,又變回了那幅病懨懨的模樣,哼哼笑道:「當然是見不得人受苦呀。」
荀彧出身潁川大族荀氏,卻沒有那些清貴公子的矜驕氣,對着在場的每一位都溫和地點頭示意。看見賈詡時微微訝異了一下,但轉念一想就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於是點點頭頗為「親昵」地喊賈詡的字道:「原來是文和呀,看來郭嘉終於做了一件好事。」
聽見荀彧這麼喊賈詡,陳氏公子覺得徹底完了。率先出言道歉後急急告辭,不等荀彧出言挽留就落荒而逃,堪稱失禮。
眾人離去後周遭一下就靜了下來,荀彧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肩道:「走吧,邊走邊說。」
賈詡聽着郭嘉把自己怎麼受人欺凌他又怎麼宛如天降神兵般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荀彧臉上掛着笑,一邊點頭一邊對賈詡道:「郭嘉就是這樣的性子,沒什麼惡意的,平時還得請文和多多照看他。」
「對了,你不是在學宮門口等我們嗎?怎麼提前來了?」郭嘉扯了田埂邊上的草尖,背着手叼在嘴裡走得搖搖晃晃沒個正形,講話也含含糊糊的令人有些聽不真切。
「消息傳來說山道有些滑坡,擔心你們出事就趕來看一眼。」荀彧拉了一把郭嘉松松垮垮的外袍,好生替他正了衣冠,聽見人喚時拍了拍郭嘉的頭,讓他回馬車上去。
郭嘉哼了兩聲,拖着步子慢吞吞地走了。但轉頭鑽進了賈詡的馬車,於是賈詡同荀彧說完話,上車就看見郭嘉大剌剌地半倚在車窗邊,朝他拋了個媚眼。
郭嘉話不算多,不是闔眼假寐就是看着車窗外的景色發呆。之後賈詡回想起來,覺着當時郭嘉的話少得有些過分了,後來才知道是因為那根草尖苦得他舌尖發麻。
車駕停在學宮門口時傳來了小小的驚呼聲,賈詡掀簾下車時恰好風吹而過,白玉蘭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他一時也愣在了原地,而郭嘉不知什麼時候貼了上來。
郭嘉用一種幾近蠱惑的聲音道:「傳說中蘭花三姐妹用自己釀製的花迷倒了守將,鑿穿鹽倉,還鹽於海,還鹽於民,解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最後卻被龍王變成了花樹。文和可曾仔細留意過玉蘭花瓣?細長厚實如同白玉,只有在香消玉殞後,才褪盡容顏,化為塵土,似乎在訴說自己也曾有錚錚鐵骨。」
郭嘉說話時呼出的熱氣撒在耳畔,激起賈詡半身的雞皮疙瘩。太少了,賈詡和郭嘉這種人接觸的機會太少了,只是幾句話就潰不成軍,耳畔都燒起來了。來不及思考郭嘉說的傳說故事,急急推開他往人群走去。
「哎!」郭嘉被推了一把踉蹌後退了兩步,驚訝於看上去文弱的書生怎麼有這麼大的力氣,又想說賈詡你走錯了!
所以,賈詡和郭嘉的第一次見面並不愉悅,裹挾着羞憤、難堪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差距,一切的一切都在敲打着少年賈詡那顆敏感的心,這種敲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化作了他學習的動力,只為了在辟雍學宮新生入學的第一次學考中能勝過郭嘉,勝過這個初次見面就相當放蕩、煩人又令人討厭的人。
往日昔年雙星交匯,明亮的星子將周遭襯得暗淡,可沒多久,那顆明亮的星就化作星隕,消失在天際。命簿其線提筆一彎,賈詡站在講堂門口與倚在窗邊的郭嘉四目相對,郭嘉舉起手打了個招呼喚道:「文和!來與我同坐!」
賈詡腳步一頓,越過郭嘉走向別的位置,放下書卷後認真聽夫子講學。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一陣驚呼聲響起,賈詡轉頭看時只瞧見了擦過窗沿的一片衣角,郭嘉在夫子的怒喝中跑了。
來辟雍學宮之前,賈詡就有看過郭嘉的策論,下筆風雷,氣勢磅礴頗有大家風範,策無遺算堪稱不世之略。賈詡與荀彧的相識其實比郭嘉知道的更早,早在涼州時荀彧與夫子在外講學,就與賈詡有過在策論上的交流切磋,那時賈詡被荀彧的言談所折服,而荀彧也因涼州有如此才子而驚嘆。那日賈詡第一次向荀彧問起郭嘉,在此之前賈詡不是沒有聽過郭嘉的為人作風,只是未曾親眼所見,他不信能寫出這般策論的人會是一個放蕩不羈、荒淫無度的人。
荀彧沉默了一會,似乎是不知如何去形容這個從小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弟弟,許久之後才嘆息着說:「奉孝啊,可是一個相當難纏的人。」
那時賈詡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不過今日在見識到郭嘉的行徑後,心中陡然生出一絲怒氣,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怒氣。
荀彧學長時常不在學宮,而是同夫子在外遊歷講學,臨走時荀彧請求賈詡多多照看郭嘉,避免敗壞辟雍學宮的學風。賈詡也認真履行與荀彧的約定,每每郭嘉逃學,賈詡都能如影子般隨刻就到,掐着郭嘉的手腕不顧其掙扎把他拖回學宮。郭嘉的手腕時常被掐出一道青痕,但下一次再犯時賈詡依然不會手下留情,明明長着一張菩薩臉,行事卻像修羅剎。
郭嘉曾站在歌樓窗邊,撐着窗笑吟吟地沖站在底下的賈詡喊道:「文和!不敢上來了吧!」而後被衝上來的賈詡摁在歌樓狠狠打了一頓,撞翻了不知多少瓷器花卉,歌女們勸阻着卻沒一個人敢真上手攔,最後還是郭嘉收手求饒才算結束。從外回來的荀彧學長聽聞此事,怒得一人打了三十戒尺,罰他們在學宮夫子像前跪了三個時辰。那時的賈詡像一頭未馴化的野狼,渾身鋒利的銳氣扎得人寸步難行,又像一隻受傷的困獸,吼退試圖靠近他的所有人。
西涼困獸。
郭嘉捏着木棍在沙地慢吞吞地寫下這四個字,隨後把棍子一扔倚倒在荀彧的膝頭,舉着雙手可憐兮兮地道:「學長下手可真夠狠辣的。」
荀彧吹了吹杯中茶葉,慢吞吞地回道:「無論如何你也不會長記性,輕重都是一樣的。」
郭嘉不滿,用了點力將荀彧壓得坐不住,湊上去認真地問道:「你把賈詡塞到我身邊,只是為了防止我敗壞辟雍學風?」
荀彧推了推郭嘉讓他坐有坐相,反問道:「你覺得呢?」
郭嘉衝着沙地上的四個字揚了揚下巴,不置可否。荀彧站起身來碾去沙地上的字,看着倚在軟塌上沒個正行的弟弟道:「我的安排無論如何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你既然知道又為何如此排斥。」
郭嘉老神在在地搖了搖頭道:「可不是我在排斥他,而是他在排斥我,關外來的脾氣就是差。」
荀彧不贊同地皺眉,手中的便面敲了敲郭嘉的頭道:「這話可不准當着文和的面說。」
「唉——」郭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徹底在廊下軟塌上躺平,想撐起腦袋繼續聽荀彧說話,又因為壓到手心傷處而齜牙咧嘴地喊疼。
荀彧捏起郭嘉的手看了兩眼,白皙手掌上的紅痕早已褪下不少,瞭然地拍了拍掌心道:「去吧,去同文和好好說說,也好好收收你這臭脾氣。」
郭嘉哼哼唧唧地起身往賈詡的院子走,在見到賈詡前郭嘉做了一個夢,夢的內容極其模糊,同以往的每一個夢毫無相似之處,只記得有一雙如瑪瑙般透亮的眼睛。在田埂邊見到賈詡時,郭嘉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這就是那雙眼睛。於是郭嘉帶着一大幫人為賈詡出頭,可賈詡沒有領他的好意,甚至連好看一點的臉色都沒有。
賈詡是厲害又堅韌的人,千里迢迢從關外來,學識策論卻不輸辟雍學宮的任何一個人,幾乎是打破了所有人對關外人粗鄙的印象,這不是壞事,但也絕非是一件好事。關內眼高於頂的公子哥被一直以來瞧不起的人狠狠扇了一個巴掌,從成績上討不到好,就從別的地方為難他。於是從涼州來的賈詡成了一個活靶子,不善言辭的性子、拔尖的成績,不同於天子腳下天潢貴胄的家室背景,一聲口音不同的官話,還有那張形貌昳麗的臉,少年人天真的殘忍幾乎是毫不留情地往賈詡身上刺。
郭嘉從牆頭翻下來輕聲落在院子裡,賈詡不喜歡同人多講話,只是下了晚學後一個人在自己的院子裡一聲一聲地念。郭嘉從院子經過時總能聽見賈詡在不斷糾正自己的發音,只是今天院子裡什麼都沒有,沒有那一聲聲的官話練習,也沒有明晃晃的燭火,靜悄悄的,像一座死墳。
郭嘉推開門找了一圈,正想着要不要進到裡屋時聽見了一聲低低的啜泣,極輕極輕的一聲讓郭嘉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郭嘉推開門,映着月光看見了縮在床尾的賈詡——頭埋在膝頭,漂亮的長髮鋪了滿身。郭嘉低頭湊了上去,伸手推了推賈詡的手背問道:「哭什麼呀文和?」
賈詡一巴掌把郭嘉的手打了下去,手勁大得在郭嘉的手背上留下了一個發紅的印來。郭嘉有了向下的台階,捂着手背就往賈詡身上倒,嘴裡嚷着:「你看呀文和,看你給我打成什麼樣了!」
賈詡抬頭紅着眼睛推了一把郭嘉怒視着讓他滾,沒有預想之中的滿臉淚痕,郭嘉卻還是一臉正色地攥住了賈詡的手說:「走,我帶你去個能讓你開心的地方。」
明明看上去那麼蒼白病弱的人,手勁卻大得出奇,死死抓着賈詡的手腕讓他掙脫不開。
郭嘉抓着賈詡的手就往外跑,穿過幽暗的學宮,穿過一條條交錯的宮道,漸漸地宮道變成了山道,不知名的青草一下一下地擦過衣擺,郭嘉的手始終攥得很緊,好似生怕賈詡掙開,青白衣衫下的胸膛起伏着,面上帶着急行帶來的潮紅。
賈詡就被這樣拖着走,直到來到一片堪稱是荒無人煙的水域,蘆葦隨着微風搖曳着,掩掉了遠處冒尖角的荷。賈詡問道:「帶我來這做什麼?」
郭嘉勻着氣,半倚在賈詡身上說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周圍的蟲鳴鳥叫、游魚翻水、風過蘆葦的沙沙聲與郭嘉的喘息聲混在一起。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有微弱的亮光浮現出來,先是一點點,而後是一片片,亮晶晶的螢火在地上組成了一片星河,賈詡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得有些呆了。
郭嘉站在一旁也望着發光的螢火慢吞吞地說:「不必在意學宮中一些人的脾性,都是被嬌慣了的公子哥,我們文和何須同那些人計較……」
一路走來賈詡早就清醒了許多,對郭嘉動手無非是對環境的矛盾轉向了個人,本不該是郭嘉受這個苦,如今聽了這番話,鋪天蓋地的愧疚幾乎要將人淹沒了。
沒有聽見賈詡的聲音,郭嘉疑惑地轉頭看了一眼,卻看見一顆晶瑩的淚印着月光落下來,落在河岸邊潮濕的泥土裡,卻深深地砸在郭嘉的心口。
郭嘉有些想不明白,明明是來看漂亮景色的,怎麼還把人惹哭了呢?哎,沒哄好又是一件大問題。
話雖這麼說,但第二天那幫針對賈詡的公子哥就被人摁在小道里狠狠打了一頓,郭嘉半倚着牆壁笑吟吟地看着地上求饒的人,正想再說些什麼,卻聽見賈詡的聲音從巷口傳來。郭嘉收了戾氣輕快地轉身,像沒骨頭一樣貼倒在賈詡身上道:「文和怎麼來啦?」
賈詡看着郭嘉那雙總是笑吟吟的,看誰都深情的眼睛認真道:「學長讓我看好你。」
郭嘉湊了上去,鼻尖貼着賈詡的鼻尖,盯了半晌後後退一步哼道:「今天答應了霖娘給歌樓譜曲子,晚點回來啦。」
賈詡上下掃了郭嘉一眼,冷笑了一聲道:「今日休沐,我與你同去。」
郭嘉老神在在地點頭,拉着賈詡的手就往外走,邊走邊說上次的事可把樓里的女孩子們嚇壞了。賈詡漫不經心地聽着,回頭看了一眼幽暗的巷口,有人從巷口一瘸一拐地出來,對上賈詡不咸不淡的目光咬着牙走了。
最好的歌樓就在辟雍山腳下,也是郭嘉最喜歡的一家,兩人還未走近就聽見琵琶聲聲餘音繞樑,桃紅色的紗幔隨着春風浮動,滿頭珠翠的媽媽半倚在門柱上招客,遠遠瞧見郭嘉來,招了招手中的扇子親熱地喊道:「奉孝公子~」見到郭嘉身後的賈詡,似是想起上次賈詡的所作所為,一下就變了臉色,但根據來者是客的做生意原則,還是笑吟吟地迎了上去。
不知郭嘉從哪個袖口抽出把扇子,輕輕將媽媽擋了回去,笑吟吟地道:「來找霖娘譜曲子,讓霖娘歇會吧。」
「哎呀,霖娘可是咱們這的活招牌,沒辦法的事,樓上老房間,我讓霖娘去找您。」
郭嘉領着賈詡輕車熟路地往樓上走,在一樓耳朵被各式各樣的嬉笑聲與琴聲吵得發疼,進了屋子四周一下就清淨了下來。郭嘉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清茶,想了想將賈詡的杯子燙了一圈後斟了一杯,剛坐下歇了沒一會兒就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素色的衣擺從屏風後搖曳而來,來者肌膚勝雪,雙眸猶似一泓清泉,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與這滿袖招舞的歌樓格格不入,一開口聲音也是洋洋盈耳、如珠落玉盤,霖娘笑吟吟地向二人行了禮,抱着琵琶款款而坐。
纖指一撥,琴鳴錚錚,其音高亢,氣勢磅礴。郭嘉的指尖點着桌面,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興起時捏起筷筒里的竹筷隨着音律晃動。霖娘停手時眨着雙透亮的眸子問:「郭公子覺得怎麼樣?」
郭嘉點了點頭答道:「好則好,差點韻味。」
霖娘也不生氣,點着頭答是,又道:「樓里來了位西域來的舞姬,今夜要上台,可曲子還有點問題,所以請郭公子再改改。」
郭嘉毫不拖沓地就改起曲子來,每改一段就讓霖娘彈上一遍,只是改了四五遍都還是有所欠缺。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去,郭嘉擰着眉,有了吸煙葉的欲望,可賈詡還在,他又有所顧忌。
想到賈詡,郭嘉靈光一閃轉頭看向坐在窗邊讀書的賈詡道:「我記得文和也從關外來,可能指點一二?」
賈詡合了書,有些猶豫道:「涼州離敦煌有些距離,其音律或許有所出入……」
聽到賈詡沒有不幫的意思,郭嘉興沖沖地將賈詡拉起來,讓霖娘給賈詡完整地彈上一遍,賈詡改了幾個節拍的音調,一下子整首曲子的韻味都變得不一樣,直直讓郭嘉拍手叫好,貼在賈詡身上直說:「文和真是妙手回春,化腐朽為神奇呀。」
此話說得賈詡面紅耳赤,伸手將郭嘉推開,郭嘉卻像是一塊越嚼越粘牙的糖塊,越是推拒越是來勁。
霖娘見勢也抱着琵琶走了,腳步輕快得絲毫沒有彈了一下午琴的疲倦,拉着樂府的姐妹們開始熟悉改過之後的新譜子。
賈詡看着郭嘉倒在榻上,捏着葡萄細細地剝,甜膩膩的汁水順着指尖流下來,忍不住皺了皺眉出言提醒道:「我們要在學宮宵禁前回去。」
郭嘉微微有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咽下水潤的葡萄後反問道:「文和不準備看一看表演再走嗎?我可是讓媽媽給我們留了最好的位置,而且其中也有文和的功勞呀。」
賈詡的眉擰得愈發的深了,理智告訴他現在該回去了,不該初來乍到就觸犯學宮的律條,可看着郭嘉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況且他也實在是想看看關外的舞如何與關內的曲交融。
還在糾結之際,房門被敲響,一個看上去不過八九歲、梳着雙丸子的女孩兒探出頭來,衝着郭嘉脆生生地喊道:「娘親讓我來請二位公子觀舞!」
「呀,是小雀兒呀!」郭嘉捏起盤子裡裹着糖紙的飴糖就拋了過去。
被叫做小雀兒的女孩兒嫻熟地接下拋過來的糖,對郭嘉做了個鬼臉就跑了,走時喊道:「再不來位置可就被別的有錢公子占啦!」
郭嘉拉着賈詡的手推開了廂房的門,站在三樓往中央舞台看去。確實是人滿為患,都是衝着霖娘與西域舞姬的名聲來的,與其下去人擠人,站在樓上反而是更輕鬆些。
大鼓聲聲如天邊悶雷震得人心口發緊,隨之而來的方響卻脆脆起聲掃去那片陰霾,琵琶四弦錚錚十五音,阮聲戚戚柔柔勾心魄。舞娘們踏着台階邁上舞台,三色的絲帶纏於腕間隨着動作散在穿堂而過的風裡,鎏金的飾品隨着舞步聲聲響響如清脆鈴鐺。
而後樂聲轉折,清脆的餘韻和不絕的方響驚醒所有人沉溺的心魂,勾着珠簾面的胡姬從二樓扯着紅綢一躍而下,如天上下凡的仙子般穩穩地落在舞台中間的蓮花台上,一顰一笑皆是攝人心魄。其餘的舞娘悄然退卻,獨留她一人在蓮花台上翩翩起舞。
鎏金臂釧扣在胡姬柔軟又纖細的臂上,隨着舞步閃過,燭火的光映射在每一位露出痴迷神色的恩客臉上,莊重華美的首飾在她身上順着舞姿奏出獨一無二的樂章,臂釧上垂落的九色絲帶隨着旋轉的身姿,如一陣色彩斑斕的風。
她纖細的指附在霖娘的肩上,勾過琵琶弦上彈出一兩個別樣的音律,正正巧巧合上樂師彈奏的所缺一二之處,柔軟的腰低垂着,絲帶輕輕拂過最近觀眾的臉,腳下隨着急急的鼓點旋轉着,為南邊的士族們展示一支獨屬於大漠風情的胡旋舞。
一舞結束時,喊價聲幾乎是將歌樓的頂都沖翻了,誇讚聲不絕於耳。
郭嘉也笑着同其他人一樣往台上拋花,拋得差不多了就拉着賈詡往樓下走,賈詡被拉了一個踉蹌問道:「去哪?」
郭嘉先是疑惑地看了賈詡一眼,而後調笑道:「當然是回學宮呀,還是說文和被胡姬勾了魂,要留下共度春宵呀?」
湊上來的熱氣撲在耳邊,賈詡幾乎是控制不住地面紅耳赤起來,惱怒地給了郭嘉一拳。將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拋之腦後,濃春夜風吹過帶起絲絲涼意,吹散那一點纏綿的香粉氣,賈詡垂眼看着郭嘉握着他手腕的手,青白的指節。
「學宮宵禁,我們怎麼回?」賈詡不動聲色地掙開了郭嘉的手,開口問道。
郭嘉隨手扯了路邊的狗尾巴草拿在手裡晃着,學着剛剛胡姬的樣子舞動着手臂回道:「翻牆呀。」狗尾巴草尖掃過賈詡的下巴,又輕輕鬆開。
站在牆根邊時,賈詡望着學宮的高牆還是有些無語,才來學宮沒多少日子就破了不知多少條學宮戒律。郭嘉踩着牆邊的青磚輕巧地翻上牆頭,向底下的賈詡伸出了手。
而賈詡只是卷了衣擺,拍開郭嘉的手,一撐牆頭就翻了過去,向還在牆頭的郭嘉挑釁般地挑了挑眉。
郭嘉也不生氣,從牆頭跳下來拉着賈詡貓着腰繞開巡夜的學長,溜回自己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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