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從來沒想過丟下你,無論如何,我們怎麼會不要你呢?」夢裡,爸爸媽媽的輪廓總不太清晰,愛的聲音更模糊而微弱,親情細細一根蘆葦都不用人掰,風吹吹就快斷了。
楓田哭得快要噎過去了,一口氣怎麼也順不出來,她用胸腔瘋狂吸氣,以希求能撐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如果有人能及時發現她倒在地上就好了。
儘管小黑和白雪濕漉漉的舌頭還在她臉上亂舔,以為是主人在跟它玩遊戲,可如果楓田醒着有力氣一定會去彈它們的腦袋,批評它倆要講衛生愛乾淨,現在楓田的自主意識完全不受控制地沉淪,逐漸沉入海底。
最後清醒時刻,她眼中淚花依舊,記憶里浮現出許多瑣碎的往事片段。
什麼呀,自己真是有當騙子大師的天賦,明明什麼也沒放下,還能自己騙自己,睜着眼睛自圓其說一切都過去了——這是一個可憐到逃跑都沒找到正確方向,一路狂奔卻南轅北轍的傻瓜。
幾年以來,楓田寫盡了七零八落的悲歡,故事中人「十有九悲,又悲又虐」是讀者對她的評價,大家吐槽她大虐傷身不知收斂。等後來,她終於毫不留戀地放下筆,她筆墨的哀傷卻永遠靜靜流淌在那一方荷塘月色,一旦有人靠近就會被引入旋渦,再出來時必定痛罵「狗作者騙我眼淚。」
沒有人和她真正感同身受過,她的筆也不具備這個功能,哪還寫什麼?
這世界分明是一個巨大的回不了頭的騙局。
楓田,世界上有人真正關心你嗎,不關心你的飛黃騰達,而關心你吃沒吃飯、穿沒穿暖?
有沒有人在偷偷愛你?
一群人沖她跑了過來,可是現在,真的太晚了吧。恍惚間,那一串炮彈又在她的腦海爆炸——「爸爸媽媽還不是為了你好!這樣未來有什麼出息,你能不能正常一點,很難嗎?別人怎麼都沒事,養你這麼大…」
她牽強地扯了一下唇角,記得最清楚的還有他們之間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有本事以後別回這個家。」
就連威脅人的手段都這麼單一。
明明對她來說,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大家都一樣,一樣沒有變化,一樣中規中矩,一樣忍耐,一樣習以為常。這時候,要舉起鞭子的人顯得那麼孤單,一點都不正常。他們不願意幫她。
「你就不能正常一點嗎?」
「不能。」
…
「什麼叫太傷心了?太傷心會死人嗎,你話給我講清楚,人好好的怎麼會就沒了,她又那麼年輕,還不到三十歲!」
「阿姨,叔叔你們冷靜一下…」
「怎麼冷靜,要我怎麼冷靜,我們就一個女兒,這麼、一個、女兒啊,你要我們怎麼辦!」
醫生摘了帽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樣的情況他似乎見得多了,或者說這樣的父母。他還要去開死亡證明,要去補搶救記錄,這個小姑娘真的很可憐,生死也許有命,但死之後她還遇到這些。醫生搖了搖頭。
「她就那麼恨我們,恨到要去死?」終於,一個頭暈眼花要跌到地上,另一個一把扶住。
孟新覺得自己渾身發冷,整個人都在痛,一直痛到神經末梢,如果那天他沒有和何夢一起走,結局會有所不同嗎?
何夢只跟楓田見了一次,得知消息就暈了過去,對她來說,楓田這個朋友是一見如故的知己,她們只見了一面,就是永別。她為自己沒能兌現的承諾痛苦,為錯過楓田的過去而心疼。
可是孟新蹲下來,抱住頭想,誰能為楓田的未來負責呢?
即使是他,即便是他,他愛她,可他做不了星期五,楓田更不是魯濱遜。
她的親生父母,等她死了,還在怪她恨他們。他們一點都不了解她,楓田對生活失望透頂,哪裡有恨,恨是比愛更強烈的情感,恨他們需要花費力氣,對楓田的精神來說,那是一種浪費。
沒有人想死,楓田也不想,她只是到了精神的極限了。
孟新回到小院,重新拿起竹笛吹了一曲牡丹亭組曲里的《情殤》,他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清楚地知道——人不可能有來世。
那就如果,如果死亡是開啟另一個位面的鑰匙,他希望楓田天天開心,永遠高興,只要這樣的話,他們不相遇也沒關係,他想讓她快樂一點。
來年,院子裡的花開得爛漫,那盆枯枝牡丹也重新結出骨朵兒。
小黑和白雪自楓田去了以後,性格都不似先前活潑,何夢由物及人,物是人非,涕淚縱橫。
以前她是樂團里最有潛力的二胡演奏者,是所有人眼裡能爭首席的後起之秀,但現在她只是一個十分普通,在網上有些名氣的二胡藝人。恍然大悟有時候只需要一個契機,自己這人從來沒什麼好勝心,她喜歡二胡,喜歡拉二胡,可她不想爭什麼樂團首席,更不想因為讚美太多就被綁架。
但,如果時光倒流,她不會再踏足這裡,她不想讓楓田成為自己的契機,楓田一定要按照心意好好活下去。
如果從來不曾看到真相,也許每個人都能渾渾噩噩下去,可真相擺在你眼前的時候,你忍得住放手嗎?
楓田,楓田,楓田啊。
何夢想了想,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牡丹和白雪、小黑的照片發給了如今的樂團一把手——孟新。孟新是很厲害,他吹的是竹笛,硬生生幹上了編曲。他的竹笛里,能聽到田埂上的風,聽到小院裡的鳥鳴,還有楓田的笑。
如果那天他們再早一點就好了,再快一點就好了,或者乾脆就別走。
楓田走了,孟新也自傷,成了一個獨身主義者。他明明自傷,想到楓田,倒總是作出高興的曲子。
何夢揉紅了自己的眼睛,不知又有何感想。
這時,手機「叮」一聲響起,孟新發來了一張關于楓田的舊照:背景位於一個山坡,坡上五顏六色無比鮮艷的野花開得到處都是,生機勃勃、欣欣向榮兩個詞不足以描畫這個場景,站在角落的她只穿一身素白裙子,笑得比花更炫目多彩,灼灼得燙人眼球。
這是一種溢出的自由,是一種蓬勃、膨脹、簡直可以蓬髮出一個小宇宙的生命力。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這是真正的楓田。
何夢很高興,又很傷心,她不敢細想緣由,點擊保存了這張珍貴的照片,就讓這一刻永恆定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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