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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心理】鏡子裡的人
墨書 Inktalez
莊沐的生活挺好的。不，是非常好。
年紀輕輕擁有一份年收入不菲的工作，一套市中心的大公寓，超過千萬的互聯網追隨者。他，在大都市占了一席之地。雖然外形條件未到出眾的地步，但過人的才華讓他不乏愛慕者。長久獨來獨往的習慣讓人覺得他生性孤僻，那些愛慕者只是和逛博物館一樣遠遠在觀望他。他也沒想過生活里會出現為他走鋼索的俠盜。他可能也想過，在某個酒精騷動之下的三更半夜。他喜歡自導自演，偏愛古裝劇，那個時候他是秦家鯨卿，在等鄰近的賈府寶玉親熱地喚他。
作為男人，他活得比大多數女人還要精緻。流言說他動過刀子，進手術室前他是被肏的，出了手術室他就成了肏別人的。模樣變了，但骨子裡的女氣可甩不掉。他不關心這些說法，那是自己放棄了生活卻反倒覺得生活欺騙了自己的人的無聊八卦。他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多麼精緻，如果每天都買一束新鮮水仙花就算精緻的話，如果做飯都講究一葷一素一湯一碗米就算精緻的話，如果定期要置換家中擺放的藝術品就算精緻的話，那門檻兒也太低了。打從記事起，他的母親就是這般過日子的，所以在他眼裡日子就是這樣的。分明是別人忘記了如何認真生活，特別是現在的女人，懶得緊。
他每天的洗漱流程是固定的。先刷牙，所有牙齒分成三部分，每部分以橫縱兩種模式各刷一分鐘。接着洗臉，用溫水浸潤紙膜敷臉五分鐘，再用富含草本精華的潔面產品。常溫水將臉洗淨之後才開始洗澡，他只用一個牌子的香皂，每周會用一次身體磨砂膏。最後他會在穿衣鏡前抹濕潤的身體乳，發呆。這是一個小秘密，他喜歡在鏡子前裸身抹身體乳，供他欣賞自己的軀體線條。他想起看過的一部港片，說的什麼槓上開花十八番。
這天早晨，他轉身時浴巾甩在了鏡腳上。他聽見鏡子「嘩」地碎了一地，還有一聲叫喊，但不是很真切。他走過去看了一眼破了身的鏡子，有些碎片湊在一塊兒倒像一張人臉。
「算了，只能買一面新的鏡子了。」
因為是熟客，鏡子很快就送到了。他因為着急下午的會議，匆匆出了門，再回來時已是晚上九點。他麻利地拆包裝，組合鏡架。他討厭拖拖拉拉。鏡子還是原來的款式，他不想去適應新款式。房間裡的所有物件都是設計好的，鏡子款式變了就意味着房間格局要大改。他可沒這功夫。他注意到鏡面邊緣多了幾處點刻的蝴蝶。送鏡子的小工好像提過。
手機顯示十點半，今天着實太累了，他決定在洗澡的同時刷牙洗臉。這是他的一點點叛逆。站在鏡子前擦拭身體的時候，他的手順着人魚線一路往上走，腹肌，馬甲線，胸肌，鎖骨，下頜。他羞澀地笑了一下。他是可愛的。他轉身去拿架子上的身體乳，突然瞥見了什麼。一種叫驚恐的小蟲子迅速爬進每一個毛孔，立起汗毛對他耀武揚威。
獨居的屋子更加安靜了，耳邊傳來一陣類似於碳酸飲料被打開時嘶嘶的聲音。是他的喉結動了動，咽了口唾沫。他一點點轉過頭，呼吸聲越來越急促，頻率和他做愛時一樣，但做愛時充滿了荷爾蒙的性趣和腎上腺素的激動，此刻只有恐懼的戰慄。終於轉過頭來，他看見鏡子裡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樣的人，也裸着，不一樣的是，那人紋絲不動。他的手朝鏡子伸過去，一個勁兒發抖，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因為他本身就有手抖的毛病。帕金森是朋友們笑話他的老梗。
鏡子裡的他定住了似的，一雙眼睛在盯着什麼，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光亮。就在指尖碰到鏡面的瞬間，鏡中人突然動了。他往後彈了一大步，躬起身子，雙手撐在大理石洗漱台上，指甲扣在台沿上，小眼睛愣是被他瞪得像銅鈴。他一直覺得自己前世是一隻貓，丁香色的布偶。緩了緩神，恐懼終是鬥不過好奇心。他畢竟是一隻貓。他試探性地往前探了探左腿，低了半頭，眯了三分之一眼睛，看見那邊的屋子要暗許多，鏡中人已經赤條條趴着睡了。
他膽子大了起來，在離鏡子一步遠的位置停住，左右歪着腦袋打量鏡子裡的房間。一張簡易單人床，擠着一團厚重的雙人被，一個普通雙門衣櫃，窗下是一張缺了一角的木桌，一把藤編靠椅，旁邊坐着一台小型冰箱，斷斷續續傳來氟利昂製冷的雜音，再沒有別的了。他忘記了先前的恐懼，當下占領他的是疑問，還有興奮。鏡中人是誰？為什麼和他長得一模一樣？難道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被父母隱瞞的雙胞胎兄弟？…… 他問了很多問題，卻沒有對這面有違科學的鏡子提出質疑。他真的太困了，本打算熬夜盯梢，等他醒來時，發現屋子裡沒了人。
他湊近鏡子，看見桌上冒着熱氣的茶，茶包線在手柄上繞了三圈，第三圈上打了一個結。他一怔。驚訝之餘，他的目光已經在掃射房間裡的擺設：桌上右邊的花瓶里插着半束水仙，棉被按三等分摺疊好擺在床的左邊，枕頭壓在被子下面，衣櫃的門只開一邊，裡頭的衣服按色系依次放在格子裡，鞋子從高到低在牆邊一字排開。他也有一樣的生活習慣。一個可怕的想法像蜘蛛一樣爬進了耳朵里。他感到一陣刺痛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通過骨節傳遞到他的大腦。撐在地上的手掌心扎進了什麼東西。是昨天的玻璃碎渣沒有清理乾淨。奇怪的是掌心並沒有流血，只是多了一條縫。
門被打開了，鏡中人腰間圍着淡藍色的浴巾出現了，看樣子是剛洗完澡。他看着眼前這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面前站定，拉下浴巾開始擦拭身體。身材很不錯，出於男人的本能，他看了眼鏡中人的陰莖，又拉開褲子低頭看看，長度差不多。他有種打比賽平局的輕鬆感。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鏡中人左邊鎖骨上的一顆黑痣上，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左邊鎖骨，那上面也有一顆痣，不過是紅色。他的痣本來也是黑色的，有一次在他撓癢的時候摳破了，被血染成了硃砂色。那隻蜘蛛在耳朵里安了家。他不覺得可怕了，反而多了感動之情，有種冬日裡被咖啡館裡囂張的熱浪烘出來的一陣接着一陣的暖意。
以後他每天回來後多了一件事，看鏡子。他會刻意和鏡中人做同樣的事，換上剛買的水仙花，泡上一杯綠茶，打開音響跟着音樂又唱又跳，在地上鋪了墊子做有氧。以前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中世紀的騎士，而現在，他沒想到自己也可以是平民，甚至想走出去大聲宣告他的生活並不精緻。他更有底氣了，工作的時候臉上甚至多了一絲愉悅和期待。流言多了一個說法，他戀愛了。他依舊不去理會，只是去花店會多買半束水仙。他關心鏡中人。當然他也並不一直是愉悅的。當鏡中人連續一禮拜拿泡麵當晚飯時，他很失望，就像是他在吃泡麵。當鏡中人買來七七八八的洗漱用品時，他很鬱悶，覺得自己身上有地方沒洗乾淨。當鏡中人網購了一堆廉價且質量看着一般的衣褲時，他很生氣，立馬跑去衣帽間一件一件翻看才沒有了丟人的感覺。這些時候，他的羞恥心和自尊心是在譴責鏡中人的。他決不允許生活里出現這樣落魄的一面，可以的話，他真想給鏡中人打一筆錢。他害怕若被人看見，會把這般不堪錯置在他身上。
這天下班，他照舊朝鏡子看了看，鏡中人未歸。飯畢，泡了一杯茶坐在鏡前等同居夥伴回來。也不知到了幾點，醒來的時候夜黑得發亮。鏡中人此刻正呆坐在床邊，臉上因窗外漫進來的路燈光線泛起光澤。是眼淚。鏡中人不知因何事在深夜沉默地哭。他的臉有些癢，那種鹹濕的眼淚長時間貼緊皮膚的感覺。他伸手摸了摸臉，抹不掉。很久之前，他好像也這麼哭過，但他不記得了。最後他下定結論，這是他那顆憐憫的心在釋放善意，可是他現在不希望善意被釋放。他經常釋放這種善意，每次結束都有一種麻醉感，然後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睡眠。眼帘從漆黑變得通紅，他睜開眼，發現空無一人的屋子。人呢！？想到昨晚的場景，他擔心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下一分鐘，鏡中人便裹着浴巾走進房間，站在他面前。他就這麼安靜地看着一個裸體的男人用手順着人魚線一路往上走，腹肌，馬甲線，胸肌，鎖骨，下頜，最後還羞澀地笑了一下。他鬆了口氣，自我排遣地不錯。
正當他轉身準備去洗漱時，「嘩」地一聲巨響響徹整個房間。下一刻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屋子開始出現裂痕，一條從天花板垂直延伸到半空，一條從床上斜開一個口一直裂到地板下，還有一條從窗外的水杉橫向裂到屋內，劈開了他心愛的書櫃。細碎的裂痕接踵而至，縫隙里折射出刺眼的光讓他睜不開眼。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身上裂開了好多道口子，清晰的腹肌馬甲線斷成幾截，傲人的鎖骨架塌陷，有幾道裂痕沿着他撫摸過無數次的肌肉線條往上走直到他的額頭。他被嚇得大聲尖叫。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發出那麼高的聲音。其實整個過程持續了一秒鐘就宣告終結。他看不到但能肯定的是所有東西都碎開了。他也碎了。他被嚇壞了，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他想哭，他想說話，他想呼救，但發不出一點兒聲響。
驚恐之際，他看到鏡中人裸身走過來，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鏡中人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也頗為陌生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可愛的聲音。
「算了，只能買一面新的鏡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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