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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書 Inktalez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
在漫長到彷彿看不見盡頭的時光流逝間，他確實就如同自己所承諾的，一直待在河灘旁不曾離去。
即使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你還記得些什麼呢？」
「嗯？」坐在石堆旁的他一臉茫然地抬頭看著我。「那個……你指的是什麼？」
「你還記得自己待在這裡的理由嗎？」
「……抱歉，我不知道。」思索了會兒，他略為尷尬地笑了笑。「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既然如此，為何你還待在這裡不願離開？」我淡然問道。「為何不願返回世間籌措渡船資離開，而是選擇待在此地虛度光陰？」
「這個麼……雖然不記得確切的理由，但我覺得，應該是有什麼原因促使我這麼做。」他若有所思地望向霧氣瀰漫的冥河河面，輕聲低喃道：「有什麼……十分重要的原因……」
「但，既然你已遺忘了那個原因，那麼，繼續待在這裡，又有什麼意義？」
「意義啊……」他徐然笑嘆。「老實說，我也想知道那個『意義』到底是什麼。所以我認為，只要繼續待下去，總有一天一定會知道的。」
「為何你會如此認為？說不定到了最後依舊什麼都沒有呢？」我不以為然地反問。
「就算如此，那也無所謂。」他淡然一笑。「即使最後真的什麼都沒有，那也是一種答案。我只是想知道、想親眼見證，我一直以來所渴盼的，以及在最後等著我的，究竟是什麼……」
鏘啷──
「嗯？」
一聲突如其來的異響，令他莫名一愣。他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有著異物感的口袋，卻赫然從原本空空如也的口袋中掏出了一枚閃閃發光的金幣。
「這是……」他滿臉錯愕地看著那枚憑空出現的金幣。
我睇了一眼他手中那枚與其他亡者所持有的截然不同的金幣，同樣感到震驚。
這是我擔任擺渡人以來，第一次親眼見識到有人以百年記憶換取而來的金幣。
「恭喜你，百年的時限已到，你獲得了一次搭船的機會。」不知為何，我忽覺鬆了一口氣，並打從心底由衷地笑望著他，朝他伸出手。「渡船資，金幣一枚。」
然而，他僅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手中的金幣，沒有任何動作。
「……你要搭船嗎？」我疑惑地看著一動不動的他。
只見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恍然大悟、到糾結，直至逐漸陰鬱。
良久，他朝我露出了淒涼的笑容。
「那個……真的非得搭船不可嗎？」
「你不想搭船嗎？」我不解地問道。
「倘若不搭船的話，會如何呢？」他問。
「關於這點，老實說我也不清楚，但我覺得最好不要隨便嘗試。」我忍不住凝眉，低聲告誡：「不論如何，這是你最後的搭船機會了……」
「這樣啊……」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接著像是下了什麼決心般抬頭望向我，語帶歉然道：「抱歉，但我還是……決定不搭了。」
聞言，我不由得感到錯愕。
「為什麼？」
「我只是記起了最初的理由……」他垂眸苦澀一笑，在手指間玩轉起那枚金幣。「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搭船的打算。」
我沉默地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因為，我真正想徹底斷絕的，並非是那些牽扯不斷、錯綜複雜的無謂緣分，而是……我的存在。」他將金幣拋起、接住，一再重複著這個動作。「我真正所渴望的，並非單純的死亡，而是消失。徹底、完全、不留一絲一毫、彷彿從來不曾出現過的消亡殆盡。」
「……為什麼？」我無法理解。
「對於這個世界，我一直深切地感到格格不入，沒有人願意接納我，也沒有任何地方是我的歸屬，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既然這個世界拒絕我的存在，那我冀求能夠離開，徹底脫離這個世界的束縛……」他痛苦地嘶啞道：「然而，所謂的死亡就只是進入輪迴，一再重複著無謂的錯誤，什麼也無法擺脫……」
微微一頓，他深深地吐息，平復那扭曲糾結的神情。「所以，我不搭船，就讓那無盡的命運輪迴在此終止吧。」
「……這個結果，是你想讓那位你所深愛的女性所做的見證嗎？」我問。
「我認為，她會為我終於能夠得到徹底的解脫感到欣慰以及給予祝福。」他微笑道，卻又忍不住自嘲：「但，說真的，倘若她是真實存在且擁有自我意識的話，在得知世上終於又少了一個對她糾纏不清的瘋狂粉絲之後，也只會如釋重負地鬆一口氣吧。」
見他那副異常堅決的神情，我知道，除非他自己忽然轉念，否則任憑我說再多都沒用的……
「你要知道，這次再不上船的話，就真的沒有機會囉。」我沉重地告誡。
「嗯。」他依舊只是雲淡風輕地笑著。
「對了，這個給你。」說著，他將手中的那枚金幣遞到我面前。「畢竟欠了你這麼久，總還是得給你的。」
我盯著那枚閃閃發光的金幣，沒有動作。
「我說過，倘若你不上船的話，這枚金幣最後也只會在我手中化為灰燼而已。」
「好歹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他仍是堅持地遞了過來。「至少，在徹底化為灰燼之前，就當是留個紀念吧。」
沉默許久，我終究還是伸手將其接過。
「這段日子以來，謝謝你了，朋友。」他釋然一笑，誠摯地看著我。
「明明稱我為朋友，卻不讓我有挽留你的機會嗎？」我問。
「可惜的是，這裡是無緣之地。」他露出一臉遺憾的表情。「所有的因緣際會僅只限於此時此地，一旦分開，便不會再有任何交集。無論如何，你我只能注定無緣了。」
居然拿我的話來反駁我！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
「這就是所謂的在不對的地方遇上對的人嗎？」他無奈笑嘆。「呵，就說我和這個世界不合吧，看看，連到了最後一刻都擺脫不掉命運的作弄……」
看著他逐漸變得透明的身影，我不由得開口：「要是後悔的話，現在上船還來得及喔！」
他望向我，淡笑著搖了搖頭。
「總之，很高興能夠在這最後的日子裡遇見你。」他露出那一貫地笑容。「我是真心這麼認為的喔！」
直到他的身影消融在霧氣之中，再也沒了半點痕跡，我對著眼前灰濛的擾霧淡聲道：
「……嗯，很高興能夠遇見你。」
下一瞬，我手中的金幣乍然化成了灰，自指縫間流失散落。
什麼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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