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中學依瘐家嶺的山腳而建,我的初中生活,也依瘐家嶺而展開。
瘐家嶺是雪峰山的一支余脈,扼守着花園「盆地」通往洞口縣城的方向,雖然並不是十分高大巍峨,卻也讓進出花園的大動脈(省級公路)顯得更加險峻。公路就在學校右邊環山而行,曲曲折折有好幾道急彎,綿綿延延大概有兩三公里。瘐家嶺的故事,也大多與這條公路有關。
由於是連通洞口與綏寧直至懷化地區、雲貴高原的大動脈,這條省級公路是當時比較高級的柏油路,路寬達到了驚人的8米,即使是兩台大卡車相向行駛,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擦肩而過。
在路邊與學校隔路相望的轉彎處,建有一座柏油庫,裡面儲存的柏油,專門供養路工人隨時取用,對沿線損壞的公路進行修補與養護。我曾約了幾個同學,在下午放學後走過去想看個仔細,留守的養路工開始板着臉孔拒絕了;後來聽到幾個同學的軟語相求,看到我們只是好奇,便在千叮嚀萬囑咐之後打開了油庫的小門。我們探頭一看,只見裡面黑乎乎的躺着一層油膩的東西,深不知底,還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傳來,我們馬上退回了原地。
由於公路在山間環行,以當時缺少工程機械全靠人力修築的工藝,陡峭險峻之處比比皆是。車輛上坡還好說,最多不過是把油門踩得轟轟作響,總能緩緩地爬上去;下坡卻是十分的危險,熟悉路況的司機會提前減速慢慢滑行,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司機和外地路過的車輛,一不小心就會因速度過快轉不過彎而發生車禍。
我曾經看到過兩次大的車禍現場,都是大卡車出的事:
一次是運豬崽的車,下坡第一彎就沒有轉過來,直接沖向了幾十米深的山溝,一路沖斷了好幾棵兩人才能合抱的大樹,還撞倒了一根輸電的水泥電杆,連司機在內有四個人失去了性命。貨廂里運送的豬崽也死了一大片,那些僥倖活下來的,都鼻青眼腫地四處逃跑,幾天後去山裡,偶爾還能在雜草比較茂密的地方看到瑟瑟發抖的它們。
另一次是一台軍用卡車,可能是執行軍事任務的原因,天還沒全亮就在路上全速跑了起來,一個勤奮的老農也趁早趕往花園街上趕集賣豆子,就在柏油庫邊上轉彎的地方被撞上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死人場面(前一次的死者是用黑塑料布包着放在路邊的),血流的倒不是很多,豆子卻撒得滿地都是。更恐怖的是,老農的頭骨被撞擊後脫離了身體,只剩下一層頭皮還軟軟地搭拉在那,此後好些日子,我們都不敢到柏油庫附近去玩。
雖然看到了悽慘的車禍現場,也聽到過許多瘮人的描述,對這瘐家嶺上的公路有一些害怕,但少年心性的我們,骨子裡冒險與叛逆的因子一直在成長,越是別人說不能做的事,越能激起我們的興趣,一顆冒險飛車的種子,悄悄地在我的心裡發芽了。
在這顆種子真正冒出頭前,還有一個帶點香艷的故事:一個學校放電影的日子,放學之後,劉大正和曾明子、鄧柏春三個年輕的老師騎着自行車去橋頭(當時的區政府所在地)接放映員和機器。十多里時而上山時而下坡的柏油公路,他們去的時候應該是期待,回來的時候就可能滿是笑語了。
電影放映員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三個年輕的男老師肯定會拼命展示自己的滿腹才華和一股子力氣,可以想象,即使再高再陡的坡,他們也能把自行車騎得飛快,讓女孩和他們一起體驗身輕如燕的飛翔感覺。
仍然是在瘐家嶺,可愛的老師們上演了驚險刺激的一幕,后座帶着放映員的曾老師居然把自行車開到山溝里去了,騎行在後面的劉老師和鄧老師正目瞪口呆擔着十二分心的時候,曾老師他們連人帶車「呯」的一聲倒下了。
等劉、鄧兩位老師死死地捏住剎車停下來,卻看到曾老師和放映員又緩緩地站了起來,提着損壞的車子慢慢地往山上爬,待把這兩個「演員」拉上來一看,一點事兒沒有,只是衣褲上沾了一點泥巴。
那一天晚上,學校放的電影到底是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可三個老師和放映員演出的那一幕,雖然沒有親見,卻似電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回放了一遍又一遍,讓我那冒險飛車的種子,膨脹再膨脹。
一個晴朗的初夏周末,班主任李老師家裡的責任田還沒有插好,剛好我們有幾個同學沒有回家,大家便相約去幫忙。借了兩部自行車,鄧華玉和王瑞梅兩人共騎一部,輪流當司機,我這個「乖寶寶」不會騎,便老老實實坐在李老師的后座上。
要插的田只有五六分,不到半天就完成了,大家又在李老師的院子裡玩了一會,吃了一點東西,眼看着太陽慢慢要落山了,仍然像來時一樣推出兩部自行車。先是騎行一段坑坑窪窪的泥土路,接着便上了寬敞的柏油路,大家的心情都歡快起來了,比賽着哪一個騎得又快又穩,路上車少的時候還耍一些花式。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瘐家嶺的坡上,看着眼前曲折綿延的柏油路,兩位女生的車已經拉下了十來米的距離,李老師突然對我說:
「我們這次不帶剎下瘐家嶺好不好?你敢不敢?」
聽到這句話,冒險的衝動立即湧進我全身的血液:
「好啊!」說完我便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自行車的後架。
陡峭的坡度讓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耳邊已響起呼呼的風聲,公路兩旁的樹木像坐在汽車裡一樣爭相往後倒,遠處的柏油庫剎那間就衝到了我的眼前,初夏的涼風吹得單薄的衣服嘩嘩作響。
轉彎的時候,李老師的身子緊張地向內傾斜,似乎離地面只有幾厘米的距離,我差點嚇得閉上了眼睛,雖然坐在後面誰也看不到,但心底的驕傲仍然讓我把眼睛大大地睜着,體會着那撲面而來的樹木、房屋、土地和狂風。
學校的房子很快從我們的前面轉到了後面,在校門不遠處又一個轉彎後,公路變得平緩起來,我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要知道,就在這個拐彎處,我曾親眼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半大小伙子,由於沒轉過彎直接沖向了對面行駛的拖拉機,也曾看到好幾台車「撲通」一聲掉進了旁邊的水渠。
李老師仍然沒有剎車的意思,速度倒是慢了下來,他說:「我倒要看看這麼從瘐家嶺放飛車下來,能夠再滑行多遠。」
眼看着花園橋就在不遠處,又是一個轉彎,車終於沒有了前沖的動力,停了下來。
那天晚上,鄧華玉在教室里悄悄地對我說:「你們放飛車的時候,我看到你的臉都嚇白了,以後可不要……」
評論 0 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