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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書 Inktalez
意識像是沉在冰冷墨池底部的石頭，一點點艱難地浮上來。
先是痛。
四肢百骸，無處不痛，像是被無數根冰冷的針反覆穿刺。還有一種奇異的、揮之不去的灼燒感，集中在我的胸口和指尖，那裡殘留着接觸妖髓最深的印記。耳邊的低語並未消失，只是變成了更遙遠、更模糊的背景噪音，如同無數冤魂在我靈魂深處竊竊私語。
我猛地咳嗽起來，嗆入了滿是煙塵和血腥味的空氣。
睜開眼，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厭勝坡上已經半塌了。原本臨時搭建的祭壇碎裂傾倒，地面布滿了龜裂的痕跡和焦黑的斑點。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還有……妖髓那獨特的、甜腥中帶着腐朽的氣息，雖然淡了許多，卻依舊頑固地縈繞不散。
高台已經完全坍塌，那個搏動的墨色肉瘤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坑洞，邊緣還殘留着可怖的粘液和碎骨。玄墨道人……也不見了。是被那失控的力量吞噬了？還是趁亂逃走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他暫時消失了就好。
厭勝坡四周，橫七豎八地躺着殘缺不全的活俑屍骸，還有一些墨影的屍體。它們大多已經失去了「活力」，變成了僵硬的、扭曲的「工藝品」。但有些屍體旁邊，卻能看到一些不屬於墨俑宗的、整齊的箭矢，箭羽上帶着某種不易察覺的徽記以及被拖拽過的痕跡。
我的心一沉。有人來過。在我們昏迷之後，有另一股勢力介入，清理了現場。那些隱藏在轎子裡的貴人，早已連同他們的僕從和坐轎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他們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跡，只留下這片被毀滅的厭勝坡，和一個無法被抹去的……我。
磨勒！
我心臟驟停，猛地從地上爬起來，不顧渾身的劇痛，發瘋似的在廢墟中尋找。
「磨勒！！」我嘶啞地喊着，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山坡上迴蕩。
終於，在一塊斷裂的石壁下，我找到了他。
他蜷縮在那裡，像個被遺棄的孩子。臉色灰敗，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那件深色的短打勁裝被血和塵土染得看不出原色，腰側和肋下的傷口觸目驚心。他脖頸處……沒有斷，但顯然也受到了重創，歪向一邊。地上散落着幾顆他一直掛在脖子上的、樣式古怪的小珠子。
他還活着！只是……昏迷過去了！
一股混合着狂喜、後怕和無邊愧疚的浪潮瞬間淹沒了我。我衝過去，顫抖着手探向他的鼻息，那微弱的氣流，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撐住……磨勒，撐住！」我語無倫次地說着，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這是自以為看透世情、心腸漸硬之後，第一次真正地流淚。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別的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好，撕下自己袍子相對乾淨的內襯，笨拙地試圖再次為他包紮。做這些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那雙手。指甲縫裡，混合着我的血、地上的污穢，還有……那洗不掉的、如同詛咒般的墨痕。
玄墨的污漬或許被儀式反噬的力量燒灼了，但我的……卻像是更深地烙印在了皮膚之下。墨漬恐懼並沒有消失，它只是沉澱下來，變成了我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時刻提醒着我經歷過的一切。
我環顧四周，在那片狼藉中，找到了一塊焦黑的、非金非玉的碎片，上面殘留着扭曲的異獸紋路。是玄墨那方黑色印章的殘片？我撿了起來，用布小心包好。又找到我那頁用血畫下的「罪證」，雖然已被踩踏得模糊不清，但那指甲縫裡的暗紅，依舊刺眼。我將它們，連同那個破舊的小畫本，都收進了懷裡。
這些，就是我僅有的證據。可我知道，這些東西，或許能證明玄墨的罪孽，卻根本無法撼動那些隱藏在大明宮高牆之後、甚至可能牽連到邊鎮藩將的真正黑手。墨俑宗或許被重創，玄墨或許暫時消失，但只要這煌煌大唐的根基深處仍在腐爛，只要權力的貪婪還在滋生，類似的毒瘤，還會不斷冒出來。
所謂的開元盛世，或許早已是強弩之末，這繁華之下，早已暗藏了傾覆的危機！
我看着依舊昏迷不醒的磨勒，看着這片如同鬼蜮的廢墟，再抬頭望向遠處那依舊喧囂、依舊粉飾太平的長安城。
一個決定在我心中成型。
必須離開。
帶着磨勒，帶着這些秘密，離開這個曾讓我心生嚮往，最終卻只帶來無盡恐懼與幻滅的地方。我或許無法揭露全部真相，無法撼動那些龐然大物，但至少，我能活下去。
活下去，然後……記錄下來。
「我看見了……就不能當沒看見。」我輕聲對自己說，也像是對昏迷的磨勒說。
「這鬼東西……得畫下來。」
用那支被妖髓玷污過的、顫抖卻依舊有力的「鬼手」。
我不知道哪裡能找到安全的去處，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治好磨勒的傷。但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將他背了起來。他很沉，壓得我幾乎直不起腰，每一步都牽動着我體內妖髓留下的隱痛。
我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下厭勝坡，離開了這片死亡之地。
當我走出那片荒野，踏上通往不知何方的的小路時，殘陽正緩緩沉入西山。
天邊的雲彩被染成了濃稠的血色，像是無聲地預兆着即將到來的兵戈與殺伐。
夕陽的餘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一個孤獨的、佝僂的背影，背負着另一個生死未卜的身影，身後是那座依舊輝煌卻暗藏殺機的長安城，前方是茫茫未知的黑暗。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那洗不掉的墨痕，在殘陽下泛着幽暗的光。
長安，再見了。
這煌煌長安下的罪孽，我來了，我看見了，我……記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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