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點微光般的妖髓,像是一滴落在平靜水面的毒墨,在我體內暈染開來。它沒有立刻將我變成怪物,卻像是在我五感之外,又打開了一扇詭異的門。
世界變得……異常清晰。
夜晚不再是純粹的黑暗,我能「看到」空氣中浮動的塵埃,能「聽到」牆壁里蟲豸爬行的細微聲響,甚至能「嗅」到數十步外陰溝里殘留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這種敏銳來得突兀而強烈,卻並不讓人舒暢,反而像無數根針,時時刻刻刺激着我的神經。
更糟的是那些低語。
它們不再清晰地誘惑,而是變成了混亂的、斷斷續續的雜音,像是有無數張嘴在我耳邊嘶嘶作響,有時是異獸的咆哮,有時是痛苦的呻吟,有時……是玄墨道人那溫和卻冰冷的聲音,說着「世人愚昧」、「登仙捷徑」。
我開始失眠,身體也隱隱作痛,像是骨頭縫裡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我不敢告訴磨勒,只能強自忍耐,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分析線索和……記錄上。我的小畫本上,畫滿了扭曲的線條、驚恐的眼睛,還有玄墨那張看似悲憫的臉,以及他指甲縫裡那抹洗不掉的暗紅。
磨勒的傷勢在鬼市劣質草藥的勉強維持下,恢復得很慢,但他那股子沉默的堅韌卻從未消減。他拖着傷體,通過一些我不知道的渠道——或許是他過去在長安底層編織的關係網,或許是某種崑崙奴特有的、對危險的直覺——帶回了令人心驚的消息。
「中元節。子時。城外東南,驪山腳下一處廢棄的前朝祭壇,當地人叫『厭勝坡』。」他言簡意賅,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但眼神卻異常凝重。
厭勝坡?我心頭一震。那地方我知道,地處偏僻,荒無人煙,據說前朝曾有方士在那裡行巫蠱之事,名聲極差。中元節,鬼門大開之日……墨俑宗選擇這個時間和地點,絕非偶然!
大型獻祭!失蹤的人口!玄墨道人那狂熱的眼神!
一切線索都指向了這個時間和地點。
我們沒有時間猶豫了。中元節,就在今晚!
夜幕低垂,長安城籠罩在一片詭異的節日氛圍中。家家戶戶門前點着河燈,紙錢的灰燼在空中飛舞,空氣里瀰漫着香燭和祭品的味道。但這表面的喧囂,卻掩蓋不住我和磨勒心中那份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抑。
我們避開守夜的金吾衛和坊卒,借着夜色的掩護,悄悄潛出了長安城,朝着城外東南方向疾行。我那被妖髓強化過的感官,此刻成了巨大的負擔,周圍的嘈雜、氣味、甚至旁人無意識散發的細微情緒波動,都像潮水一樣湧向我,讓我頭痛欲裂,耳邊的低語也愈發清晰、狂亂。
「力量……祭品……真神……」
我死死咬着牙,強迫自己不去聽,不去感受,只跟着磨勒沉默而迅速的腳步。
厭勝坡果然荒僻,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周圍荒草叢生,怪石嶙峋。離得老遠,就能感覺到一股沖天的怨氣和……妖髓那獨特的、甜腥而冰冷的氣息,濃郁得幾乎化為實質!
我們隱蔽在坡上半山腰的一片密林後面,朝着下方一處被簡單清理出來的、相對平坦的祭壇望去。我們隱蔽在半山腰的一片亂石後面,朝着山頂的祭壇望去。
只一眼,我渾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了。
那處臨時祭壇上,火把熊熊燃燒,將整個山頭照得亮如白晝,卻也投下無數扭曲、晃動的黑影。祭壇中央,玄墨道人身着他那件考究的深色道袍,正站在一座臨時搭建的簡陋高台上,手中高舉着一方材質奇特的黑色印章,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詭異的穿透力,壓過了風聲和……周圍那些此起彼伏的、非人的嘶吼!
祭壇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活俑!
形態各異,奇形怪狀!有的保留着部分人形,皮膚墨黑乾癟;有的則完全變成了圖卷上的怪物,遍體鱗甲,背生骨刺;甚至還有些……像是用不同人的肢體拼湊起來的縫合怪!它們眼中閃爍着空洞而暴戾的紅光,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咆哮,卻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約束在原地,如同百鬼夜行,場面驚悚而詭異!
至少有上百個!墨俑宗竟然製造了如此多的怪物!在我大唐腹心之地,天子腳下,竟能容許這等傷天害理、動搖國本的邪祀存在!開元盛世的赫赫武功、朗朗乾坤,都到哪裡去了?!
而在這些活俑和手持兵器的墨影護衛之外,祭壇的邊緣陰影處,影影綽綽地停着幾頂不起眼的青布小轎,轎旁侍立着一些同樣不起眼的僕從。轎簾緊閉,看不清裡面是何人,但從那些僕從謹慎小心的姿態和偶爾瞥向祭壇的、混合着恐懼與貪婪的眼神來看,轎內之人身份定然不低,且對這場邪異的儀式了如指掌,甚至……有所期待!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邪教,這背後定然牽扯着某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難怪那些失蹤案會被強行壓下,難怪墨俑宗能如此肆無忌憚!
「世人愚昧……不識真法……」玄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病態的亢奮,「今日,以百鬼為祭,以妖髓為引,借天地陰氣,恭迎太古真靈,降臨此世!助我等超脫凡俗,得證大道!神降之軀,成!」
隨着他的呼喊,幾個墨影拖拽着十幾個被捆綁堵嘴、拼命掙扎的活人走上高台!那些人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
「材料」!他們就是「材料」!
憤怒和恐懼同時在我胸中爆炸!
玄墨手中的黑色印章猛地頓向高台中央一個巨大的、如同心臟般搏動的墨色「肉瘤」!同時,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琉璃瓶,將裡面粘稠的、散發着強烈光芒的液體——那是遠比我接觸到的濃郁百倍的妖髓——傾倒在那些活人祭品和那個搏動的肉瘤之上!
「吼——!!!」
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從那肉瘤中爆發出來!它開始劇烈地膨脹、變形,無數墨色的觸鬚從中伸出,纏繞住那些活人祭品,將他們拖拽進去!悽厲的慘叫聲響起,卻又很快被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和血肉融合聲所淹沒!
祭壇上的所有活俑都開始躁動不安,發出更加狂暴的嘶吼!陰影處的轎子微微晃動了一下,似乎裡面的人也為這恐怖的景象所震動,但並無阻止的意思。
瘋了!全都瘋了!
這個由妖髓、活人、還有無數怨念催生出來的怪物,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型!它散發出的威壓,讓遠在半山腰的我都感到胸口發悶,幾欲窒息!我體內的那絲妖髓也在瘋狂地躁動,耳邊的低語變成了震耳欲聾的咆哮!
「必須阻止他!」我抓住磨勒的手臂,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扭曲。
磨勒的臉色也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緊緊握着那把短刃,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看着祭壇上那個正在成型的恐怖怪物,又飛快地掃了一眼陰影中的轎子,黝黑的瞳孔深處,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他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刻,我們之間不再有僱傭和被僱傭,不再有試探和保留。我們是拴在同一條繩上的螞蚱,面對着同一個恐怖到難以想象的敵人。
祭壇上,那怪物的輪廓已經初步顯現,狂暴的氣息席捲整個山頂。玄墨道人張開雙臂,狀若瘋魔,仰天狂笑。
最終的對決,已經拉開了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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