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園那晚的驚魂未定,像是凝結的寒氣,滲入了我們藏身的這個狹小石室。我和磨勒都明白,我們捅了馬蜂窩,而且很可能是個異常巨大的馬蜂窩。那頭失控的活俑,那些詭異的刻痕,都證明墨俑宗的勢力和行事的隱秘遠比我想象的更深、更廣。
「不能待了。」磨勒的聲音打破了壓抑的沉默,依舊簡短,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他黝黑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時刻警惕的眼睛裡,陰雲密布。
我當然知道不能待了。自從那晚回來,袖口那塊墨漬就時常無端發冷,像是有無形的眼睛透過層層岩壁在窺伺。我的手指總是不自覺地捻動,在空氣中虛畫着那活俑扭曲的輪廓,試圖理解那份非人的恐怖,卻只換來更深的寒意和揮之不去的腥甜幻覺。
「這長安城,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我喃喃自語,不再是以前那種一門心思只求安穩的心態,目睹了那些之後,心裡的惶恐和疑惑像野草一樣瘋長。
磨勒沒理會我的喪氣話,他從懷裡摸出一小塊干硬的胡餅,掰了一半給我。「城裡最近不太平。」他邊嚼邊說,聲音含混,「京兆府那邊有差役私下說,丟了不少人。青壯,婦孺,都有。沒留下什麼痕跡,報上去也沒什麼動靜,似乎被什麼人壓下來了。」
我心裡猛地一沉。失蹤人口?聯繫到墨俑宗那些殘忍的活人實驗……一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
「你是說……」
「不知道。」磨勒打斷我,眼神銳利,「但鬼市里有傳聞,說是……有『高人』在準備一場大『獻祭』,需要『材料』。據說和宮裡某些貴人追求長生有關」
獻祭?材料?這兩個詞像冰錐一樣刺進我的耳朵。那些失蹤的人,難道都成了……活俑的「材料」?一股惡寒順着脊椎爬上來,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恐懼之中,竟然還夾雜了一絲微弱的、連我自己都驚訝的憤怒。那些人,他們不是「材料」,他們是活生生的人!
「我看見了……」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就不能當沒看見……」
磨勒看了我一眼,眼神複雜,似乎有些不耐煩,但最終什麼也沒說。他站起身,「走。換地方。」
再次轉移比上次更加小心謹慎。磨勒帶着我穿行在鬼市更深、更黑暗的角落,甚至通過了一些我從未想象過的、散發着惡臭的地下水道。最終,我們落腳在一處廢棄酒窖的深處,這裡比之前的石室更潮濕、更陰暗,但也更隱蔽。
安頓下來後,磨勒又消失了一段時間,大概是去打探更具體的消息,或是處理他自己的事情。我一個人縮在酒窖角落,借着牆縫裡透進來的微光,拿出藏在懷裡的小畫本和一小截炭條——這是我用身上最後幾件還能換錢的小零碎,從鬼市一個舊貨攤上換來的。
我需要記錄。必須把看到的、聽到的都畫下來。那扭曲的活俑,百鬼園廊柱上的邪異刻痕,墨影陰冷的眼神……還有袖口這塊洗不掉的墨漬。恐懼啃噬着我,但記錄的本能卻在對抗着遺忘。這或許是我唯一能做的反抗。
就在我沉浸在勾勒那些令人不安的線條時,磨勒回來了。
「西市,有家『異珍閣』,新到一批南洋香料,還有些少見的礦石顏料。」他言簡意賅,「有眼線說,,看到過穿類似袍子的人去過那裡。」
他指的是墨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線索?
「走。」磨勒沒有給我猶豫的時間。
「異珍閣」位於西市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門面不大,裡面卻別有洞天。各種奇珍異寶、香料藥材琳琅滿目,空氣中瀰漫着濃郁而複雜的香氣。西市本就是萬商雲集之地,奇貨不絕,這家店更是顯得格外神秘。磨勒裝作挑選藥材,在櫃檯前和一個掌柜模樣的老頭低聲交談,我則藉口看貨,在店裡慢慢踱步,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客人。
我的視線落在了一排擺放着各種礦石顏料和墨錠的架子上。作為一個畫師,這是我的老本行。各種色澤的石青、石綠、赭石……還有幾塊顏色極深的墨錠,其中一塊,黑得異常純粹,甚至隱隱透着一絲幽光。
「這位客官好眼力。」一個溫和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此乃『玄龍墨』,據聞是以千年地沉木心,輔以秘法煉製,非尋常墨品可比。」
我轉過身,看到一個身着考究深色道袍的中年道人,正站在我身後,面帶微笑。他約莫四五十歲年紀,面容清癯,三綹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神平靜溫和,帶着一種悲天憫人的氣質。若非身處這龍蛇混雜的西市,我幾乎要以為是哪位深受皇恩、常出入大明宮的得道高士。
「道長也是同道中人?」我勉強笑了笑,心裡卻有些沒來由地發緊。不知為何,總覺得他那溫和的目光後面,藏着某種說不清的東西。
「略通一二罷了。」道人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隨意地打量了一下,「貧道玄墨。看客官氣度,想必也是丹青妙手?貧道正想尋一種特殊的硃砂,色澤需沉鬱近暗紅,不知客官可有見教?」
玄墨……這個名字沒什麼特別。他說話的語氣也十分自然。也許是我太多疑了?被那些墨影和活俑嚇破了膽,看誰都像壞人?我暗自嘲笑自己。
就在我準備客氣地回答他時,他伸出手,輕輕捻了捻自己頷首示意時垂下的一縷長須。
就是這個動作。
我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他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修長乾淨,保養得極好。
但是——
在他的指甲縫裡,殘留着一絲極其細微、卻異常刺眼的——暗紅色污漬!
那顏色!那如同乾涸血跡混合着墨痕的顏色!
轟隆!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
是它!就是那個顏色!我在那個秘密府邸里,親眼看到那個墨袍人用一種粗大的筆,蘸着石缽里散發着腥甜惡臭的、暗紅近黑的粘稠液體,在那個活人身上繪製異獸圖案!構成活俑的核心顏料!
我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玄墨道人。
他依舊保持着溫和的微笑,眼神平靜無波。但在那平靜的深處,我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如同寒冰般的審視!他也在觀察我!
那一瞬間,我如墜冰窟,四肢百骸都凍僵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是他!絕對是他!這個看似溫文爾雅的道人,就是墨俑宗的關鍵人物!甚至可能……就是那個隱藏在宮廷權貴身後的幕後主使!
我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低下頭,假裝咳嗽了兩聲,掩飾住幾乎要奪口而出的驚呼。
「抱歉,道長……咳咳……在下對硃砂所知不多……怕是幫不上忙。」我的聲音乾澀發顫,不知道有沒有被他聽出異樣。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也不敢再看他那雙沾染着罪惡痕跡的手。
「無妨。」玄墨道人的聲音依舊溫和,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是貧道唐突了。」
他似乎並沒有在意我的失態,又或者,他早已看穿了一切,只是不動聲色。他微微頷首,轉身走向另一邊的香料櫃檯,步履從容,道袍的衣角劃出一個優雅的弧度。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貨架後面,我才敢大口喘息,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衣衫。
磨勒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我身邊,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我蒼白的臉,又看了一眼玄墨消失的方向,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走。」他低聲說。
我幾乎是踉蹌着跟着他走出了「異珍閣」。外面的陽光明明很刺眼,我卻感覺渾身冰冷。
那個道人……玄墨……他的形象,他指甲縫裡的暗紅污漬,他那看似悲憫實則冰冷的眼神,已經像一道符咒,死死烙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大型獻祭……失蹤的人口……墨俑宗……玄墨道人……還有他背後可能牽扯的宮中勢力……
線索似乎串聯起來了,但真相的輪廓卻更加恐怖、更加令人絕望。
我抓住磨勒的手臂,聲音因為恐懼而嘶啞:「磨勒……那個人……那個道士……」
磨勒停下腳步,回頭看着我,眼神依舊沒什麼溫度,卻似乎多了一絲凝重。
「我知道。」他只說了三個字,卻像一塊巨石,重重砸在我心上。
他知道?他知道什麼?
恐懼和疑問,壓得我喘不過氣,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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