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大樓外觀如同任何一棟國家級機構:現代化玻璃帷幕,入口掛著斑斕的市徽,旋轉門內永遠有人手抱公文穿梭其中。牆上裝有監視鏡頭,天花板不時發出白噪音,彷彿在持續修補某種人聲的殘響。
張由是一名新進資料科委外員工,二十八歲,單身,家在中壢,每日通勤。這工作待遇尚可,不需面對人,只需處理一份份電子文件:錯別字校對、資料編碼、住址比對、報表格式重組。他不覺得自己重要,也不覺得工作有趣,但他喜歡這份「不被記住的工作」。
直到這天,他收到了一封內部轉派信件,主旨簡單四字:「轉至21樓」。
他愣了一下。
市政大樓理應只有20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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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裡附了一串臨時門禁碼與電梯授權。當他刷卡搭乘電梯時,電梯竟緩緩向上一層。數字跳到21時,他背脊有種異樣的顫動——不是真的冷,而是一種皮膚與空氣之間浮現縫隙的感覺,彷彿有什麼從他背後抽走一層薄膜。
電梯門開了。
那一層沒有天花板,只有一層層懸掛的白布,從天垂落,像無數條綢帶。空氣中有種熟肉與酒精混合的刺鼻氣味,每呼吸一次都像被推入病理解剖室。
牆面刷上異常潔白的塗料,白得過火,像是掩蓋過什麼。地板是瓷磚,但縫隙處流出淡粉色的液體,有些發泡。腳踩上去會發出濕濘聲。
他依指示找到自己的辦公桌,位置是「21-F-07」,桌面整齊,卻散發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濕氣。他將包放下時,無意間觸碰到椅子底部,摸到一塊硬硬的、略微彈性的東西。他彎腰看去,是一小塊皮膚樣的東西,上頭還長著細短的毛。
他彈開手,轉頭尋找同事,但整層樓靜得可怕。
座位皆有人影,但他們全都垂著頭,像在閱讀,又像睡著。張由走近一位想打聲招呼,卻發現那人雙眼全是灰白的,嘴角抽動,像在輕輕咀嚼。
他不敢說話,只回到自己的桌位。
螢幕亮起,傳來系統語音:「歡迎來到21樓,請開始進行配對處理。」
畫面顯示一份表格,上頭全是名字、年齡、健康狀態、社會身分與評分數字,每個欄位後方都有一個選項:「保留」、「清除」。
他試著選擇「保留」,畫面跳出提示:「理由不足,請重新判斷。」
他點了「清除」。
畫面顯示:「配對成功。第七次清除。」
螢幕發出一聲輕響,一種溫熱液體滴入托盤的聲音從桌面右側傳來。他低頭看見桌面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銀色小口杯,裡頭盛著一點紅得過份的液體。
他本能地往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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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洗澡時發現自己左肩長出一塊新皮膚,顏色略深,有點像傷口結痂後的新層。觸感細滑,沒有痛覺。他以為是過敏,卻在睡前發現,皮膚下方似乎在鼓動,像什麼東西想從裡面鑽出來。
他想向主管反映,卻發現自己原本的資料科帳號已遭註銷,手機無法撥打任何市政相關單位的號碼。他試圖聯絡一位朋友,那人接起電話卻說:「你是……請問你是誰?」
隔天他被迫再次返回21樓。他的桌上多了一疊厚厚的紙本申請表,上面印著各式標籤:「心智功能崩解者」、「財務無法補助對象」、「公共形象不合格」等。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了。他不是篩選文件,他是在代替城市「清理」人類。這裡是制度邊緣的消音室,是將多餘器官從文明體中切除的暗室手術台。
他簽名的每一筆,都是一道無聲的開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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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午夜,他獨自留下加班,隔壁座位有人站起來,沒發出聲音,衣服一片濕透。那人走到白布之後的暗區,將衣服一件件脫下,並開始剝皮——動作極緩,每一下都像在履行某種合約。皮膚被整片剝下後掛在布上,肉體仍站立著,無頭、無臉,脊椎暴露,骨骼在冷氣中抖動。
張由坐著,沒有動。他無法離開。這不是工作,這是輪值。這棟樓沒有出口,因為你走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把門的位置交給了別人。
他現在也是那張桌子的其中一層,他的資料被封入抽屜,每天吞下一杯濃稠的紅色液體,然後繼續篩選。
他的皮膚,已經快不夠用了。
張由開始夢見表格。
不是夢見在填表格,而是夢見自己就是表格。
夢裡,他的背部是一張網格頁,神經線被一根根釘針釘成直欄;五臟六腑成了欄位說明書;他的肝臟上被蓋了大紅戳記:「處理中」。夢中他聽見手指划過自己肋骨的聲音,像翻頁。
醒來時,他發現右手食指腫了一圈,指節間滲出墨水樣的深藍液體。手機無法解鎖,他的指紋被系統判定為未登記使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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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樓的照明越來越不穩。白布從天花板延伸得更低,像是什麼東西正在悄悄下降,遮住他視野的上方。某幾次,他發現桌上出現的紙張不是印出來的——是從桌面「長出來」的,像一塊紙膚從木紋裡剝落,文字隱約浮現,有時還帶著體溫。
他再也無法看清每一份表單的內容。他的眼睛開始自動跳過申請者姓名、自動略去居住地址。只留下紅色選項:「清除」,「分配」,「解構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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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他收到內部簡訊通知:「您已符合人體文書參與條件,請至21-B室進行重建手術。」
他試圖逃離,走進電梯按下任意樓層,數字毫無反應,按鈕像一塊柔軟肉質表面,被指腹按下去時微微回彈。他退回走廊,21樓的牆壁開始長出一張張人的臉——不是活著的臉,而是被複印出來的臉皮,貼在牆面上,毫無表情,一張張對著他張開嘴巴。
每一張嘴裡,塞滿打洞的A4紙,齒痕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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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B室比其他空間還小,像是一間牙醫診所與資料庫的混合物。牆上吊著幾具半身人形,每具都像是不完整的前任:有的胸膛展開成檔案夾,有的腹部裝了碎紙機。
手術台上躺著的「助手」是一位無嘴的女性,眼睛縫合,只保留兩道開口供人插入指頭。她穿著血跡未乾的辦公室制服,名牌上印著張由的名字。
一位「主任」走出來,穿著帶血的白袍,臉被透明膠膜包裹,眼睛浮在膜下,像是還沒撕開的生肉包裝。他開口說話,聲音像是錄音帶倒轉:
「張由先生,請確認您的身份,並簽名於臍下。」
一條鋼筆從他嘴裡吐出,筆尖仍溫熱,帶著唾液。他將鋼筆遞給張由,指著他肚臍下方的皮膚——那裡現在浮現出一張「同意書」的文字,用體液構成的行距,每行字會因他恐懼的程度上下起伏。
他簽下去,皮膚發出「嘶」的聲音,字跡被吸進皮下。他感覺到有東西順著簽名處爬入腹腔,像是開始啃食內部的東西來製作文件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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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無法言說的階段。
他躺在手術台上,四肢被固定。機械臂從牆中伸出,不是手術刀,而是釘書機、裁紙刀、掃描筆與點讀機的變形結構。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被一根根剪開,每一節都夾進塑膠套中標示:「指節記錄檔案區」。
他聽見自己的腦袋被打開,腦髓像膠水一樣流入文件模具裡,一點點倒進紙槽中。那主任微笑著將一疊疊「他的記憶印本」按壓成冊,一邊說道:
「你的經驗將流入下週的城市決策模擬模型。請珍惜。」
最後一道手術,是在他舌頭底下植入一枚「核准章」。他每講出一個詞,就自動在空氣中蓋上一枚透明的章印:保留/捨棄/過期/未審核。
當他離開21-B室時,走路像辦公桌被推上輪子,腳底黏著一張張過期文件的封條。有人從他背後喃喃地唸出:
「張由,已完成重建,可用至明年六月。屆時如無異議,將進行消磁焚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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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每天坐在21-F-07桌位,處理那些不需要被處理的表單。
偶爾會想起父母的名字,但在嘴中說出來時,舌頭自動退縮,章印出現:「檔案未註冊/不可追溯」。
張由已不再是人。他是一份被拼裝出來的文件模版。他記不得自己曾走過的街道,卻能精準告訴你哪一類「個案」最容易失蹤而無人察覺。
他現在擁有一個代號:D-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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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走進市政大樓,搭電梯到21樓,你會經過那張桌子。
桌上的鍵盤像皮膚拼接出來的,一顆顆按鍵下有血管脈動。
張由會抬起頭看你,點頭。
他不會說話。
他早已沒有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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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想進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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