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整夜沒睡。燈開著,他背對著衣櫃坐了一夜,手裡握著手機,電量已經低到紅色。他沒再打開櫃門,那東西也沒再出聲。
他一動也不敢動,怕一轉身,就看到那雙黑縫還在盯著他,像沒有眼睛卻能穿透視線的東西。
到了早晨六點,光線像是失準的時鐘,照進屋內的角度比前一天要斜。他盯著地上的光影移動,像等一場判決生效。
「我要搬走。」
他對空氣說。聲音像在他自己體內回響,不像被空間吸收,更像是被空間模仿了一次,丟還給他。
他收拾得極快,背包、電腦、盥洗包。他拎起行李箱時,輪子轉動的聲音聽起來乾澀,好像不是在磨地板,而是刮過某種軟組織。
打開房門時,他遲疑了一下——門把有點冰,像剛剛才被什麼人握過。
他拖著行李下樓,樓梯的聲音跟以往不同。平常會有回音,有鐵扶手的顫音,但今天只聽得到他自己的呼吸,還有箱輪輾過樓梯邊緣的濕潤聲音。像是有水,卻看不見。
下到一樓時,他才注意到——樓梯的結構不對了。
他原本是從三樓下來的,理應只要兩層樓階。但今天,他走了五層,六層,腳開始微微發酸,頭頂的燈光永遠是同一盞。每下一層,牆上的漆都剝落得更多,像皮膚乾裂,露出灰白色的底層。
他停下,回頭望,樓梯從視線上延伸上去,沒有盡頭。他低頭看樓下,同樣是一層又一層,不斷重複的樓梯結構,像是某個空間正在以記憶為模板,複製出他熟悉的出口幻覺。
林晏按住牆壁,牆是溫的,有點黏。他拔手回來,指尖沾著一層幾乎透明的黏液,像是舊照片上的膠層。
他開始往上跑,一口氣跑回他記憶中應該是三樓的樓層,卻發現門牌號碼變了。
每一層的門,都是同一扇門,深灰漆面,紅色門框,門把略低。沒有任何住戶標示,沒有鞋櫃、信箱、電錶。整層樓是靜止的。
他低聲罵了一句:「這什麼鬼……」
「這裡不是鬼。」
一個聲音從他身後牆壁裡傳出來,像從腹腔共鳴,而非喉嚨。它像是在用人的語言說話,但每個音節之間略有延遲,像是先思考了拼音,再用舌頭硬擠出來。
林晏轉身,牆沒有裂口,但那聲音繼續:「你不該開門的。」
他後退幾步,冷汗貼在脖頸。他不敢問是誰。他怕一問出口,就等於承認這東西「正在和我對話」。
「那是你造的門。不是我。我只是……」聲音頓了幾秒,「只是房客。」
「你……住在這裡?」
「你讓我住的。」
語氣中沒有敵意,甚至還有些天真,像是模仿孩童的語法。但越是這樣,越像是一種詭異的調戲。
林晏發現自己竟然開口:「你到底是什麼?」
牆壁緩慢發出一聲細響,像呼吸。
「我不是什麼。我是你在這裡的那個念頭。」
林晏說不出話。他彷彿聽見什麼比聲音更細小的東西在腦子裡滑動,像濕紙片一張張撕下來。
他轉身往樓上跑,這次不管路。他只是一直跑,想著自己一定會跑回原本那個房間,至少有牆,有門,有衣櫃,那些熟悉的不對勁。
他再次衝進三樓的房門,沒有鎖,門自動打開。他喘著氣關上門,環顧四周。
那個房間看起來一模一樣,書桌、椅子、床、衣櫃,全在原位。
但當他望向窗外時,外頭不是街道,不是對面棟樓。是一面鏡子。窗戶的外頭,是自己這間房間的鏡像,完完整整: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坐在椅子上的自己。
鏡中那個林晏正微笑,緩緩朝他抬起手,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
而他身後的衣櫃,發出一聲「喀」。
門打開了。
門打開時,聲音不是開鎖的金屬摩擦,而是皮膚被撐裂的聲響——輕輕的,濕潤的,像是某種肉體在牆內生長太久,終於擠出一條通道。
衣櫃裡一如昨夜,黑暗而溫軟,像有呼吸的洞穴,氣味不再是腐敗,而是某種親密的味道——像熟悉的舊襯衫、擁抱過的被窩、或者童年某個藏身的角落。
林晏站在門前,手沒有動,但腳卻自己踏了出去。他進去了。沒有燈,手機也早沒電。黑暗不是掩蓋,而是一種質地,一種能包住全身、連思緒都慢慢溶解的黏稠黑。
他感覺自己在向下走,腳踩著軟的地面,不知道是地毯還是肌膚。牆壁像活的,他每一次觸碰,牆面都會微微蠕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牆後輕輕回應他。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現了光,一道細細的光縫,在極黑之中像一道傷口。他伸手撥開。
裡面是一間房間。
是他原本的房間。
同樣的床、同樣的桌子、同樣的位置,但一切都變了。牆壁是溼的,長出像神經突觸的藤蔓。桌面上放著一疊相片,全是林晏的臉:他坐著、他睡覺、他洗澡、他對著螢幕發呆——每一張都不可能是他自己拍的。
「我幫你保留的。」
那聲音再次出現,這次近得像貼在他耳邊說話。林晏轉頭,一個東西坐在椅子上——是「他自己」,但面容模糊,像經過水泡的相紙,只能依稀看出眉眼輪廓。
「你怎麼……你是誰?」
「我住在這裡很久了。從你還沒來之前。」
語氣不急,甚至還帶點禮貌。
林晏後退一步,想離開。但衣櫃已不見,牆壁成了封死的膜,無法再回到原本的空間。
「你不是我。」
「我不是你,但你是我的一部分。」
那個模糊的自己緩緩站起來,動作像穿著濕衣服那樣笨重。
「這裡不是給人住的地方,這裡是住人的地方。」
林晏不懂。
他想大叫,喉嚨卻發不出聲音。聲帶像是被拆下來,掛在門後。
「每個進來的人,都會留下點東西。皮膚、聲音、喜好、壞脾氣、凌晨醒來的臉。」
他指著那些照片,「我們都住在這裡,只是輪流扮演彼此。你這次演得不錯。」
「你瘋了……我、我不是……」
「你以前也是這樣講的。」
那張模糊的臉笑了,嘴巴裂得很長,像是用縫線撐開的弧度。
「只是那時候你比較早醒。」
林晏跪下來,他開始意識到自己有些記憶在流失。母親的臉、上次出門是什麼時候、他的工作、他的手機密碼……像是大腦後方被人一點一點挖空。
「你現在是這裡的主人了。」那個聲音說。
牆面開始變化,原本平整的表面逐漸隆起、裂開、展開出新的門——不是木門,是皮質的,有皺褶、有孔洞,像是子宮一般的結構。
「下一位快到了。」聲音說。
林晏低頭看自己——他的手掌變了形,指節變長、皮膚泛黃,血管浮出皮下。他想哭,但沒有眼淚,只感覺到自己慢慢地坐回那張椅子上。
鏡子出現了。他看到鏡中那個自己,正坐在房間中央,面無表情地等著門被打開。
牆內傳來熟悉的開門聲,有人拉著行李走進來,說著:「這是三樓的房嗎?房東說不可以動衣櫃——」
林晏張開眼。
他笑了。
她姓江,二十七歲,夜校英文老師,皮膚偏白、肩骨突出,有點駝背。搬家那天是下雨的傍晚,斜風穿過巷弄,把她的傘吹翻了。她拖著行李箱走上那棟舊樓,鞋底濕滑,踏上每一階都發出「啵」的聲音,像是樓梯輕輕嘆氣。
門是開著的。房東沒來,她把鑰匙插進門縫確認過幾次——無需用力,門就自己開了。
屋內乾淨,比她想像得整潔許多。牆是灰色,燈泡偏黃,地板踩起來微軟,有一股淡淡的藥草味,不刺鼻。她打開窗,對面棟樓像是被霧隔著,看不清。
她喜歡這種幽靜的地方。沒人問她問題,沒人追討事情,連手機訊號都弱得像在告訴她:「先靜一靜吧。」
她走到牆邊,看見那個深色木衣櫃。它大得異常,像一座固定的柱體,占據整面牆。她試著打開——沒有把手,門邊緊密貼合,指甲插不進縫。她退後一步,眯起眼觀察,總覺得櫃門上有些凹痕,像是被人輕輕劃過。
「不能動。」她輕聲說,記起那位房東在電話裡的交代。
傍晚時,她整理好行李,把書放進書架,筆電擺上桌,關燈、拉窗簾,準備睡了。
躺下時,她聽見一聲極微小的「喀」,像是什麼東西卡住、又像是誰打了個哈欠。她抬頭看了一眼衣櫃,依舊沒動。
她笑了一下,自言自語:「別胡思亂想。」
但她沒發現,枕頭底下放著一張泛黃的紙條,紙邊有點捲起,寫著一行字:
「如果它開始模仿你說話,不要回答。」
她一夜無夢。
而衣櫃裡,有個人也安靜地坐著。
沒有聲音,只有低低的呼吸,一聲又一聲,像在記住她的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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