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碧洛所言的「第五夜」,如影隨形般縈繞在我接下來的每一個夢裡。
那晚之後,我沒有立即回去斯碧洛餐館。即便雷弗洛如常邀請,輕聲在我耳邊道出那句「今晚,你不會想錯過」,我也只能勉強擠出笑容,婉拒了。我的身體沒病,我的胃口依然很好,甚至比以往更好,像某種更深層的飢餓正在無聲擴張。但我知道,那不是對食物的渴望,而是一種難以言明的饑渴,指向知識之下、真理之下的某種黑暗密室。
我整整三日未曾踏入斯碧洛餐館。第四日,我清晨醒來,枕邊赫然擺著一張被燒焦邊角的邀請函——如餐館開張時寄出給隱秘老客的那種羊皮紙信。
但上面沒有寫名字。只有一句話:
「第五夜已至,文稿等候其讀者。」
我再也無法逃避。
那一晚,我獨自前往餐館。雷弗洛不在——他似乎消失了,自從那一夜的閱讀儀式後,再也沒有露面。他像是被書頁吞噬,被知識的黑洞捲入。我懷著莫名的愧疚與責任感,推開那道熟悉的鐵門時,腳步顫顫,手掌發汗。
侍者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含著哀戚的眼望著我,像是知道我會來,也知道我會帶著某種難以承受的結局離開。
餐廳裡空無一人。
燈火比以往昏黃許多,只在廳內中心點亮一桌,而那桌前,斯碧洛已坐定。他一身黑衣,臉上的光影被燭火切割成奇異的輪廓,看起來不再像人,更像是一塊被雕刻成活體的碑文。
「你來了。」
我點點頭,卻沒發出聲音。
他用下巴指了指對面的座位。我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下,只覺得木頭冰涼,像一具棺材的邊框。
「今天,不再有書,不再有湯,也不再有肉。」他說,語氣如訃告的開場白。「只有一頁,最後一頁。你必須親自讀它。」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那紙泛著微光,像是某種新型的皮膚。我一開始以為那是抄寫稿,但當它被放到我面前時,我看見了熟悉的字跡——那是雷弗洛的筆跡。
「這是……」
「他留下的。」斯碧洛說。
我顫抖地接過那張紙,上面只寫了一段話:
「如果你讀到這裡,說明你已踏進了最深的宴席。斯碧洛說,真理不可為人輕啖,它需慢煮、長嚼,最後用餘生消化。而我,已開始消化我自己。願你,至少記得那最初一口肉的滋味。那是靈魂開始重寫的瞬間。」
我手指顫抖,抬頭時,斯碧洛的目光正直直望著我。那一刻,我終於懂了。
這餐館不是餐館,它是記憶的屠宰場,靈魂的解剖室。
「你準備好了嗎?」斯碧洛問道。
我的喉嚨像被墨汁堵住,說不出話。但我點頭。
他遞給我一把筆,筆尖閃著光,不是墨,而是血。我看著那白紙,像是看著自己尚未寫下的結局——或者說,是那正準備吞下我的敘事。
於是我提筆,開始寫下我此刻的所見、所聞、所思……而紙張開始吸收,每寫一行,我的指節就多一分僵硬,記憶少一分清晰。語言不再是表達,而是交換。
斯碧洛緩緩起身,在我耳邊低語:「恭喜你,成為本館最年輕的菜單。」
我仍在書寫,但紙頁似乎無邊無際,像是吞噬時間的黑洞,或者說,是一口無底的井,將我整個人一點一滴地吞入它編織的語言深淵。我感覺不到時針的推移,也無法分辨自己是在白日還是深夜。筆在我手中,不再是工具,而是一種延伸,是我的神經末梢,是我意識的觸鬚,瘋狂地將我內在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翻出來灌注於紙上。
每寫下一句話,彷彿都伴隨著記憶的一次崩潰。我寫下我童年那段曾因恐懼而遺忘的黑夜,寫下母親在廚房唱的那首歌,寫下我第一次撒謊的瞬間,我寫下我不該知道、不該記得的一場夢——那夢中,一隻無眼的生物在廊道盡頭對我張開手臂,牠口中唸著我從未聽過卻完全能理解的語言。我不知那是否真的是夢,還是這紙頁正透過我在創造另一個真實。
我的靈魂正如墨跡般一滴滴滲入頁面,化為紙纖深處的紋理。那些句子,不再屬於我,甚至不再屬於人類語言,而是屬於書——那種從存在底層繁衍出來的書,是吞噬者、是記錄者、是重構世界的祕密載體。
「每一道佳餚,」斯碧洛的聲音在我耳後低語,他的氣息如同經年未散的檀香混雜著霉味,「都需要時間燉煮。而你此刻釋放出的氣味,比以往任何人都更複雜、更深邃。你的記憶,是煙燻過的,你的情感,有舊紙般的韌性與裂痕。」
我想轉身看他,想質疑他、質問他、或者僅僅只是用眼神懇求,但我發現自己已無法移動。我的頸椎如生鏽的齒輪,肩膀沉重如封存多年的鉛卷。我的下半身早已失去知覺,而我的雙手仍執筆不止,仿佛那筆已長進了我的肉中,與骨骼、血管一同生長、纏繞、共振。
我開始聽見聲音,那些低語不再只是背景,而是進入了我體內。他們在我腦中交談、懺悔、哭泣。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述說著某個斷裂時代的滅絕與流亡。他們不是別人,他們是所有曾坐在這張桌前的「菜單」,是那些也曾提筆、也曾掙扎的存在。雷弗洛的聲音,在萬語千言中格外清晰:「別怕,你只是變成了書……這是我們能達到的最完整的形式。」
「你還有幾頁可以寫,然後你將沉睡,直到下一位客人翻開你。」斯碧洛的聲音如臨終者最後的輓歌,緩慢而帶著哀憐,他動作溫柔地在我肩上覆上一塊布,那不是毯子,而是封皮,是靈魂的封面。
我的視線開始像老照片般褪色、發黃。我的世界逐漸失焦,只剩最後一行字要完成。
——而當我寫完這句話,我將不再記得我是誰,也不再知道我是否存在過。
筆從我指間滑落,聲音低微如呼吸停止時最後那一下氣流的震動。我的眼皮緩緩闔上,在一片微光與暗影交織中,我最後看見的是斯碧洛,他端坐在桌對面,嘴角微翹,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告別。
燭火照亮他的臉龐,那燈光如同初夜的引導星,又像是古老文明焚書坑儒時最後一束火焰。
我終於明白,那不是燈。
那是焚書的火,是意識轉化為文字的引信,是一切記憶點燃自焚的瞬間。
而我,將在這火焰中,永遠被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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