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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書 Inktalez
斯碧洛的聲音在圖書館中久久迴盪，不僅因為空間回音，更因為那語調彷彿附著某種重量，像一隻古老的手掌，輕輕覆上我的心臟。雷弗洛向前走了幾步，動作中帶著一種近乎宗教的虔敬，而我則像被無形的線牽引，遲疑著跟上。
「這裡……」我開口，但話語卡在喉頭。那不是普通的書籍氣味，而是一種深沉的氣息，混合了皮革、煙燻、潮濕紙張與微量鐵鏽的味道——彷彿這些書不是被保存，而是被埋葬過，然後又從某個更深處被掘出。
「你聞到了嗎？」斯碧洛轉身凝視我，他的眼睛明亮卻又深不可測，像看過太多靈魂墜落又升起的深淵。「這不是圖書館的氣味，而是知識腐敗時所釋放出的真理之息。」
他的語調不高，卻讓整個空間為之一靜。他身上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場，不像是人，更像是某種古老意志的化身。
我感到雙腿有些發軟，只得走上前去，站到雷弗洛身旁。桌上的燭火在我們靠近時微微顫動，像是在禮讚，又像是在悼念。
「這裡，收藏的不是普通的書。」斯碧洛一邊說，一邊伸手從桌面下方按下一個機關。牆面發出一聲輕微的嗡鳴，一排原本與牆融為一體的木板緩緩開啟，彷彿它們是有意識地張開，露出一道隱密的架子。
那架上陳列著五本書。
它們形制各異、風格迥異，有的厚重如石，有的薄如羽翼，甚至有一本沒有書脊，只以深紅色的皮片包裹著泛黃的頁面。更怪異的是，它們的封面皆刻有難以辨識的符號，彷彿那不只是語言，而是一種禁忌的頻率。
「這五本，」斯碧洛緩緩說道，「是我經年累月從不同世界帶回的食物。」
我錯愕地看著他。「你說……食物？」
他輕笑，那笑容不帶絲毫愚弄或戲謔，反而像是一位祭司揭開神秘儀式序幕的寧靜。「在斯碧洛餐館，有人吃肉，有人喝湯。而我——我消化知識。我品嘗語句，咀嚼記憶，吞咽思想的化石。對我而言，真理與肉體並無區別。」
雷弗洛在一旁輕輕點頭，眼中泛著近乎朝聖的光芒。我卻感到胃中翻攪，那既不是反感，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對未知的極端渴望與不適共生的反應。
「你們今晚會是第一批旁觀者，見證一場真正的進食。」他說完這句話，從架上取下一本書冊。那封皮彷彿由某種未命名的生物皮膚製成，冷光自鱗紋中隱約滲出。
他輕輕打開書頁，唸出我聽不懂的語言。那聲音像詩，又像神明呢喃，一字一句，彷彿能刺穿我的皮膚，直入骨髓。
然後他伸手，將書頁的一角撕下，毫不遲疑地送入口中。
我倒抽一口氣。「你……你瘋了……」
「他沒瘋。」雷弗洛低聲說，「這正是他活著的方式，也是這餐館存在的真正意義。」
書頁在斯碧洛口中化為液體，他閉上眼，臉上浮現一種近乎恍惚的神聖。他的呼吸變緩，肩膀起伏微妙，彷彿他不是在吞嚥紙張，而是在接受某種啟示。
然後他睜開眼，目光炯炯，對我說：「這頁，講述了一個人在死亡三秒前看到的宇宙結構。它是鹹的，帶一點鐵質與沉睡的星塵感。」
他的語氣不是在描述味覺，而是在翻譯一種超越語言的體驗。我一時語塞，只覺得自己已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暗流之上，向著一個我從未設想過的結局漂浮而去。
「今晚，你們不需要讀，也不需要吃。」斯碧洛站起身，掌心壓在書頁上，像在按住一顆跳動的心臟。「你們只需要看，看一場精神的燃燒，看人如何以思想為祭，燃盡自身的餘燼，換取真理的碎片。」
我沒說話，只覺得喉頭乾燥，思緒混亂。而燈火依舊搖曳，卻不再只是光源，它變成一種語言，一種在頁面與火焰之間誕生、無聲卻強大的語言。
未說出口的真相，正在被吞食。
斯碧洛再次坐下，翻開第二頁書，這次沒有撕下，而是以指尖輕觸頁面，像是在撫摸某種極其敏感、活著的器官。他的動作如此溫柔，甚至帶著一種愛人間的親密，而這一幕竟未讓人感到突兀，反而令人毛骨悚然地覺得自然，仿佛這本書從出生便注定是為了他這一刻的撫觸而存在。
他輕輕閉上眼，口中低語，那語調介於祈禱與誦經之間，聲音從喉頭深處湧出，如同從地底的裂縫裡爬升出來的低鳴。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手指，那些歲月與閱讀交錯磨出的節骨，正一寸一寸地在頁面上滑過，如同盲者在閱讀盲文，又如同神祇在喚醒沉睡的神諭。
我突然意識到，他不只是「讀」書或「吃」書——他就是書的另一面，他與這些書早已融合成為某種超越言語的共生體。他不是在獲取知識，而是在與知識重組。他的血液裡可能流淌著墨水，他的骨骼中可能長出字句。
雷弗洛的聲音悄然響起，聲音低得幾乎與火焰齊平：「他曾說，有些書是寫給人讀的，有些書則是寫給存在本身的。這些，就是後者。」
我屏住呼吸。那不是比喻，那是真的。我感到整個空間的時間開始變得黏稠、拖慢，像濃稠的蜜液緩緩凝固。我的每一個呼吸都變得沈重，每一下心跳都像在聆聽遠古的回音。
空氣中浮動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氣味，比香氣更深沉，比腐敗更有尊嚴。那是記憶的塵，是思想的灰，是歷史本身的殘渣。
突然，書頁自己翻動了起來。明明沒有風，卻像是一雙無形的指尖，優雅地輕撫紙頁，每一次翻動都像是時間軸的顫抖。燭火跟著顫抖，牆上的書架也似乎發出一種微不可聞的呻吟，彷彿整個空間正隨著那些文字，一頁頁傾斜、旋轉。
斯碧洛睜開眼，那雙眼像深井，深不可測，卻又清澈到令人無法逃避。他看著我，緩緩微笑：「你開始感應到了。」
我想開口，卻發現聲音已不屬於自己。我的喉嚨乾澀，彷彿內部生長出某種無形的藤蔓。我感覺胸腔內有一道細細的裂縫正在擴張，從心臟深處裂開，滲出某種從未屬於我的記憶——或某種超越我的意志，正在植入我之中。
我看見一條走廊，走廊盡頭是一本無封面的書，滿牆的書籍如墓碑豎立，牆角隱隱浮動著黑影，它們低語、凝視、蠕動，聲音像水在石縫中潺潺流淌，又像數萬顆未被說出口的真相在耳邊振動。
我踉蹌了一步，一切戛然而止，如同夢境被割斷。
「足夠了，今晚。」斯碧洛輕聲說，那聲音中不再是單純的權威，而是一種近乎神職者在給信徒釋放的赦免。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慈悲，還有深不可測的疲憊——彷彿這短短片刻的儀式，耗盡了他一夜的力量。
他將書重新收好，動作小心且莊重。架子隨之無聲合攏，那些頁面、那些符號、那些剛剛甦醒又立刻沉睡的意義，如同被輕柔地蓋上靈柩的棺蓋，歸於沉寂。
「我們將於第五夜，再見。」
他的聲音再次低沉，像是從地心深處傳來的承諾，又像是某種儀式性的咒語。空氣靜止，而我依然無法說話，只能被那句話留在腦中，反覆咀嚼——如同紙頁，如同真理，如同某種命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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