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確定那聲音什麼時候消失的,彷彿它只是短暫地路過,像一種不懷好意的記憶,悄無聲息地潛入,又在我警覺前悄然離去。但它留下的,不只是空氣中的顫動,還有我腦中的一個洞,一個我不願面對、卻無法不去凝視的黑洞。
你真的還坐在這裡嗎?
那聲音是我的,不是別人的。來自腦海深處,像久未啟用的鐘擺忽然開始擺動。它不是懷疑,而是確認,一種用極為平靜的語氣提醒我:你坐在這裡,只是因為你不知道要去哪裡。
「我知道我要去哪裡,」我低聲回答,但說出口的同時我便察覺這句話的虛弱。
你知道?那你怎麼解釋現在這樣的沉默?這樣的氣味?這樣的等待?你不是應該在家、在辦公室、在任何一個有意義的地方,而不是這裡,一間無名餐館,一張讓你懷疑自身存在的小桌前?
我皺起眉頭。這不是第一次我與自己說話,但這次不同。那聲音似乎比我更清楚我此刻的處境,甚至……更了解我的感覺。
「我只是,好奇,想知道這家店到底有什麼。」
你確定嗎?還是說你其實早就厭倦了你那條直線般的生活?日復一日的循環,重複的會議、無意義的交談、冰冷的電腦螢幕?
「這不是重點。」我在心中低吼,像想驅逐某種不速之客。
不,這就是重點。你來這裡,是因為某個比你自己還要清楚的你,把你帶來這裡。是你心裡的幽暗部分,是你壓抑的、害怕的、渴望改變又不敢改變的那部分。
我閉上眼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眼前浮現的,卻是一扇門。
那是一扇黑色的門,門上沒有把手,沒有縫隙,只有一道極細微的氣息從下方滲出,像是某種古老的呼喚。我不知道那門在何處,但它顯然不屬於現實。或者說,它屬於現實中我不曾面對的那部分。
「雷弗洛……」我喚了他的名字,想從這場自我對話中逃離。但他沒有回應。他正安坐原位,像一尊沉靜的雕像,甚至沒有眨眼。
他還活著嗎?
這想法一閃而過,我隨即搖頭。「別鬧了,這太荒謬了。」
真的嗎?你確定他不是只是這家餐館的一部分?你確定他曾經是個真實的人,而不只是……這場體驗的一個開端?一扇誘人的門?
我望向他,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煤氣燈的光忽明忽暗,他的臉在光影之間搖晃,如同某種面具。
「夠了,」我低語,「我只是來吃晚餐。」
可你知道這不是晚餐。你從進門的那一刻就知道。你感受到的靜默、空氣中無形的秩序、那低鳴的聲響、那門後的氣息——你知道,這不是一場日常的晚餐。
我深吸一口氣,但氣息在胸腔裡盤旋,不肯下沉,像卡住了似的。我感覺到一股壓力,從肺部漫延到頸後,然後直逼雙眼。
你能逃嗎?
「我不需要逃。」
你敢逃嗎?
我閉上雙眼,第一次對那聲音無言以對。因為某部分的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睜開眼,想抓住些什麼,卻什麼也沒變。桌上的水杯還在,牆角的煤氣燈依舊明暗不定。但我知道,剛剛有什麼被打開了。
不是門,是我。
我像是在進入一場倒流的夢。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對現實的背叛。餐廳的空氣變重了,那不是想像,是一種真實的重量,像無形的濕布蓋在我臉上,逼迫我喘不過氣。
你發現了吧?
是的,我發現了。這裡不是單純的空間。它像一個被設計過的容器,像子宮一樣包裹著來者,在沉默中重塑他們的感官,思想,記憶。
你感受到時間嗎?
我……不確定。我的手錶仍舊在滴答作響,但那聲音卻像是從別人的房間傳來的。那不屬於我。真正的我,已經進入了另一個節奏。
也許你從沒離開過這裡。
這句話讓我全身一震。那是一種比恐懼更深的東西,一種對自身歷史的懷疑。我努力回憶自己來這裡之前的記憶,卻發現它們像濕紙片一樣在腦中模糊、碎裂。
你記得你的家嗎?
我……應該記得,但那影像不見了。我試著想像家的窗簾、地板、餐桌,但那畫面像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故事,而不是我親身經歷的。
這裡才是你真正的房間。
「不……」我輕聲說出口,聲音帶著顫抖,「這只是餐廳……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某個地方的延伸,是幻覺,是……我不知道……」我說得越快,聲音越是薄弱,最後變成一種無力的呢喃。
你已經在這裡太久了。
「我才剛來。」
你確定嗎?
我沉默了。
我真的確定嗎?那侍者的臉,我明明只看過一兩次,卻好像能記住他的每一根睫毛;那湯的味道,為何如此熟悉,像是我曾在某處、某個遺忘的過去喝過千百次?
「這不合理,這不可能……」我搖頭,聲音像是在為自己做最後的辯護。
我努力讓自己重新專注於四周的環境,將注意力從那令人窒息的自我對話中抽離。我的視線再次掃過整間餐廳,那些客人依舊低頭用餐,像是一場從未中斷的儀式。而雷弗洛,總算動了。他似乎剛剛才從一場沉思中回神,雙眼緩緩聚焦,望向我。
「你沒事吧?」他低聲問,語氣平穩,卻帶著一絲若隱若現的憂色。
「我……只是稍微有些恍神。」我說。
「很多人第一次來這裡,都會這樣。」他點點頭,「這家餐廳不只是靠菜餚吸引人。」
我勉強笑了笑,正想再說些什麼,卻注意到牆上的煤氣燈微微閃爍了兩下,然後無聲地熄滅了一盞。
四周光線暗了一階。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並未引起其他顧客的驚動,他們依舊吃著,甚至連抬頭的動作都沒有。只有我和雷弗洛,互相對視了一眼。
「停電?」我下意識問。
「不可能,這裡用的都是獨立氣燈系統。」雷弗洛搖搖頭,聲音變得比平常更低。「這通常代表……有什麼要發生了。」
就在此時,一名侍者出現在我們桌邊,動作依舊無聲。他不像之前那些侍者一樣安靜得像幽靈,而是明顯地多了一點儀式感。他沒有端菜,也沒有詢問,而是雙手交疊在腹前,微微欠身。
「兩位先生。」他說,聲音低而溫和,「斯碧洛先生邀請您們前往後廳一敘。」
我幾乎下意識就想拒絕,卻感覺到雷弗洛的手臂輕輕碰了我一下。
「這是榮譽。」他在我耳邊說,語氣比往常更為嚴肅。
我點了點頭,心裡卻掀起巨浪。後廳——那個從未有人提及、也從未有人進出的後廳——為何在這時邀請我們?
侍者領著我們穿過餐廳中央。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橫越這個空間。從我們的桌子走到廳後的短短距離,卻像是一段儀式性的旅程。那些正用餐的人並未回頭,卻有幾位客人的眼神隱約從盤中抬起,目光平靜地跟隨我們,像是在送行,又像是在默默見證。
我們抵達那扇我先前未曾注意過的門。門是紅木的,拋光的表面映出模糊的倒影,看起來像湖面微微晃動。門上沒有標示,沒有任何暗示它通往何處。
侍者打開門,對我們輕輕一鞠躬。「請進。」
雷弗洛先踏進門中,步伐穩定。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跟上。
門在我們身後無聲地關上,聲音輕到彷彿不存在。我轉過身,發現這裡不是廚房,不是儲藏室,而是一個——
圖書館。
空間出奇地寬敞,牆壁上從地板延伸至天花板的書架塞滿了厚重的皮革裝幀書本,書脊上印著我從未聽過的語言與符號。地板是深色橡木,踩在上面會發出低低的呻吟聲。
中央擺著一張長桌,桌上有銀燭台,火苗燃燒得極其穩定,沒有一絲搖晃。桌後,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緩緩站起來,轉身面向我們。
斯碧洛先生。
他臉上的神情柔和,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沉靜威壓,像一尊從遠古時代保存至今的神像。他的眼睛注視著我們,尤其注視著我,彷彿他早已知道我會在這一刻出現在這裡。
「歡迎,兩位。」他的聲音如沉鐘,低沉、宏厚,卻讓我感覺整個房間都為之一震。「這裡,是斯碧洛真正的心臟。我想,你們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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