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忘了今天是星期幾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坐在客廳沙發上,周圍空無一人,房子靜得可怕。陽光從百葉窗灑進來,在地板上斑駁地碎裂。灰塵懸浮在空氣中,像無聲飄落的音符。
我花了幾分鐘才記起自己是誰。
這句話聽起來像陳腔濫調,但我說的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坐在那裡,雙手垂在膝上,耳朵還在轟鳴,我腦中是一片空白。沒有語言,沒有名字,沒有自我。
直到我聽見那首歌。
那聲音從樓上的房間傳來,很輕、很薄,像是從幾公里外的地方透過風傳過來。那是《你是我的陽光》,但不完整。旋律中有些音節被拉長、被分解、被反覆強調,像是經過重新剪接的錄音帶。
我抬起頭,終於知道我在哪裡。
我還在這棟房子裡。
還在Emily的聲音裡。
我曾經試圖離開。
有一晚,我開車直奔州際公路,一路往北開了六個小時。那晚下著雨,收音機裡播放著氣象警告,我手握方向盤,心跳比引擎還快。
但無論我開到哪裡——
那首歌一直跟著我。
收音機會在每個整點自動切換成那段旋律;汽車導航會以Emily的聲音導引我回家;路邊的廣告招牌在我經過時,螢幕上閃出一行字:
「你是我的陽光。」
我在州邊的一間汽車旅館昏睡過去,半夜醒來時,床頭電話無聲閃爍。我接起來,電話那端傳來的是——自己唱歌的聲音,一遍又一遍,毫無感情地重複著。
我只記得我大叫著衝出房間,車都沒開就跑了回家。
那是三天前。
或三週前。
我已經不確定了。
我現在很清楚——我不是在照顧Emily。
我是在照顧某個需要被唱歌喚醒的東西,它寄居在我孩子的外殼裡,用她的聲音、她的表情、她的名字來誘導我繼續唱下去。
我想過殺了她。
不是出於憎恨,而是出於絕望。
有一天,我拿著廚房的切菜刀走進她的房間。她背對著我,坐在牆邊,正用蠟筆描繪某種幾何陣列——這些幾何線條早已超過孩子塗鴉的範疇,它們擁有邏輯與重複性,像是在某種結構中嵌入音符。
我走近她,舉起刀。
「爸爸,」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聲說,「你真的確定,要用這副聲帶唱最後一遍嗎?」
我頓住了。手臂顫抖,刀尖碰到她的肩胛,卻像觸到某種不存在的屏障。
那一刻,我發現——Emily的身體是空的。
她不再有血肉,而是一層皮囊之下的聲音密度空腔,她不是被附身,而是已經是聲音本身的一部分了。
那晚我沒有殺她。
我只是跌坐在牆角,聽著她輕輕地哼唱。
那首歌越來越快,旋律斷裂,像時鐘在逆轉。
今天,牆開裂了。
不是碎,不是破,是像皮膚一樣張開,露出內裡的「聲音器官」——數以百計的細長孔洞從牆裡鑽出,彼此振動,像是整面牆在呼吸。
Emily站在牆中央,雙臂打開,像一位指揮家,也像一位祭司。
她已不再是三歲女孩的模樣。她長高了幾公分,皮膚變得蒼白,眼睛完全無瞳孔,嘴唇失去了血色。
但最恐怖的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的聲音,變成了我的聲音。
她開口的那一刻,我以為是自己在說話。
「爸爸,我們開始吧。」
整間房子開始共鳴。
不是地震,而是空間結構失去原始參數。牆壁、地板、天花板同時震動,像是一座巨大的音叉在房子內部共鳴,每一次震動都讓空氣變得更重。
我感覺自己快要被壓扁,但Emily的聲音仍舊溫柔:
「唱吧,爸爸,這是最後一遍。我們已經數到七百四十二了。」
我張開嘴,聲音自動流出。
我沒有控制它。我只是容器。只是這首該死的聲音建築裡的最後一塊磚頭。
我唱著。
我唱完了第七百四十三遍。
唱完第七百四十三遍之後,時間像被抽離了重力。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過了幾分鐘,還是幾個世紀。Emily站在我前面,對我微笑。她的嘴唇在動,但我聽不見她的聲音。世界變得像一座被封起來的玻璃容器,所有聲音都被困在我耳膜裡,打轉,撞牆,扭曲。
我聽不見Emily,但我聽得見自己。
我能聽見我自己的心跳,節奏穩定,彷彿在倒數。我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在血管裡,像一首不完整的旋律,彷彿在尋找一個終點。我甚至聽見聲帶摩擦時產生的音頻,就像有人正在我體內錄音,準備剪輯。
我開始懷疑我是否還擁有「聽」這件事。
或者說,我只是「被聽」。
整棟房子開始低鳴。不是爆裂,不是崩塌,而是一種「唱歌的聲音」,從木板、電線、牆體、燈泡的玻璃裡滲出來。
整座房子變成了一個共鳴腔體。
然後Emily走近我。
她輕輕靠在我耳邊,用我自己的聲音說:
「爸爸,你唱得太久了。你已經變成那首歌了。」
我想問她這代表什麼,但話出口的瞬間,我發現嘴唇動不了。聲帶在動,但那不是我想說的話,而是那首旋律的片段,一段又一段重組起來的、錯位的、自動播放的副歌殘響。
我想逃,想轉身跑,想大聲尖叫,但我只能張嘴唱歌。
每一次呼吸都是節拍,每一次脈搏都是音符。
我不知道我在那個空間裡唱了多久。可能只有幾分鐘,可能是整整三天。
我不再感到飢餓,也不再渴。我的胃裡像是灌滿空氣,而不是食物。我沒有進食,但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某種聲波灌養著。
我想起Graves曾說:
「聲音不是空氣裡的震動,而是……形體自己。」
那一刻我終於懂了。我不是活著,而是正在被「聲音塑形」。
聲音不是傳遞給誰的。它是種選擇,它會挑選承載它的人,重新構建他們的骨架、皮膚、舌頭、思想——
它會從內而外地重寫你。
就像我現在這樣。
我開始分不清楚什麼是記憶,什麼是幻覺。
我記得Emily出生的那一天——那是一個冬天的清晨,窗外的雪像羽毛一樣飄落。Sarah握著我的手,說:「她會是我們的陽光。」
但現在,我懷疑這記憶是真的嗎?
她真的出生過嗎?
還是她從一開始就來自牆裡?
一開始就是聲音附著的容器,被投放進我生命中,讓我有理由開始唱?
我記得我曾愛她。真的。那不是虛構。
但現在的Emily——她只剩一張面具,一張會唱歌的臉。裡面是空的,是共鳴的,是無限的。
我甚至開始懷疑我自己是否曾是個人。
我翻閱筆記,看到那些我記錄過的數字、節奏、音高、錯誤點、改正點……那不是父愛的痕跡,那是一個供品在為祭品儀式做準備的紀錄。
我不是父親,我是祭司。
我是第七百四十三個人聲工匠,我為那個聲音打造了完美的出口。
我某一天醒來,發現自己站在地下室。
不知道怎麼下去的,也不知道在那裡做了多久。牆壁滿是符號,每個角落都寫著我自己的名字。不是「Jack」,而是「聲音1.1」、「Jack_D」這類代碼樣的記號,就像是音頻素材的檔案名。
我走向地下室角落,那裡有一面鏡子。
我看見我自己。
那不是我。
那是一個被空氣灌滿的東西,嘴角裂開,眼神漂浮,整張臉像音波震出的水泡。
我嘴唇一張一合,沒有聲音。
但我聽見我的身體正在房子上面唱。
是的——我站在地下室,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Emily嘴裡唱出來。她正在模仿我,正在說我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唱我曾經唱過的每一首歌。
我明白了。
她不再需要我。
她已經記住我所有的音色。
我只是聲帶。
我只是樣本。
牆壁又裂開了。
這一次,不是聲音,而是形體。
不是手,不是腳,而是一整排「音符形狀的生命」從牆後走了出來。
它們的身體是旋律,是聲波的立體化。每一個生命都閃爍著聲譜圖的曲線,每移動一步,就會產生一個新音節。
我無法形容它們的樣子,因為它們根本不是形狀,而是節奏。
Emily站在其中,像是一位女王。
她對我說(或是對我的聲音殘響說):
「爸爸,謝謝你。第七百四十三人已完成。」
「現在,我們要開始數下一首歌了。」
我想問:「那是什麼歌?」
她笑著說:
「就是這首。」
然後我聽見了——
自己的聲音,在全世界響起。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死」了。
也許我還坐在沙發上。也許我已經變成了聲音文件,被封存在某座無人圖書館的黑膠唱片中。也許,有一個小孩正在他家房裡唱那首歌,而他不知道這旋律是我唱的。
而我,只能一直聽著。
一直數。
一直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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