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一整個上午他都沒有出現,待他出現時已近午飯時分。
我沒有問他去了哪裡,他也沒有解釋,我們彼此心知肚明,想要徹底了解我這樣一個人,總要中途緩一緩,再緩一緩,否則心中那點俗世的觀念讓人難以為繼。
了解尚且如此,更遑論接受,我活過的二十六年,沒有一個呼吸是接受自己的。
如今我把自己剝皮拆骨內外表里都展現給他看,委實對他有些殘忍了。
「昨天說好了我請客,什麼口味隨便挑。」
我們站在樓下小超市裡的貨架前,指點泡麵。
他叉着腰,深吸一口氣,看看我,又看看五顏六色的包裝盒,憋了半天沒憋出一個屁來。
「我允許你挑桶裝的。」
於是,我們經過艱難的掙扎和猶豫,選擇了兩桶香辣麵,往出走時,
「等等!」,他義勇無雙地喊住我,我回頭,他指着貨架底端的小紅塑料筐,「能不能來根火腿腸?」
我下意識地壓低了眉毛,控制着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緒,「今天老娘大出血,隨便拿!」
結過賬,我們上樓去,用公用電水壺燒開水,灌入撒好調料的泡麵盒裡,掰開叉子,扎在紙蓋開口處,他隨手遞來一根火腿腸,我幾乎是本能反應,一把推開他的手,急切且不掩厭惡地說,
「我從來不吃火腿腸。」
「為什麼?」,他咬下一口。
「童年陰影。」
「什麼陰影?」
「住在我外公外婆家對面的叔叔用一根火腿腸把我騙到了屋裡對我實施了強姦,那時我五歲。」
我一口氣沒喘地把這句話說完,然後勝者般斜睨了眼目瞪口呆的他。
「對、對不起。」,火腿腸嗆了他的嗓子。
「小意思。」,我朝他擠眉弄眼並發出嗤嗤的笑。
「別笑了!我倒寧願你哭,那樣我還能遞兩張紙巾,你現在要我怎麼辦!」,他抱怨,咕噥得像個委屈的小屁孩。
我湊近了,挑逗般在他耳邊說,「那我跟你說點更殘酷的?」
他愣怔地看着我。
「在他的小弟弟還在我身體裡的時候,他二哥掀開帘子闖進來,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下面疼着,嘴裡還不忘嚼着火腿腸,他回頭看見他二哥,慌不及地拔出來,把我推出屋子。我那時走在胡同里,血順着我的腿流下來,我低頭看看,不以為然地把那根火腿腸吃完了,才拾起一塊土坷垃糊住腿上的血跡。」
「別說了!」,他跳起來,把手裡的火腿腸丟進垃圾桶,然後一陣乾嘔,「你是怎麼能雲淡風輕地講出這種事的?」
「因為它每分每秒都在啃噬我的心臟啊。」
我咬着拇指,望着衣櫃的頂端,那上頭坐着一個五歲大的小鬼,成日成夜地朝我哭嚷着她的經歷。
「我這一生,好像從出生開始,就註定與性脫不開關係。」,我說。
夜裡的石老人海水浴場熱鬧而歡騰,優雅且生機勃勃。
橫穿柏油路,邁過那一道石欄,遍地的細沙,細沙上奔跑着純真的孩童、追逐的父母、慢行的遊人和那家泛着橙黃色光暈的咖啡書店——裡面咖啡的味道不怎麼樣,但客人頗多,勝在地利。
他舉起相機以完美的角度將它留存在存儲卡里,我卻再次被那種莫名的孤獨感襲擊,這是我討厭人多的原因,人越多,我越孤獨,仿佛自由的靈魂困在這副軀殼裡,借它之眼旁觀着這塵世。
可我知道,我的身體是空的,投一顆石子進去,會發出「鐺鐺」的迴響。
「好羨慕他們啊,能尖叫,能游水,能談天說地,能肆意奔跑。」
「你也能啊。」
「但我沒有從中收穫開心的能力。」,我太掃興了,於是我對他說,「你忙你的,我去那邊轉轉。」
我轉啊轉,轉到了海邊,大海有一種魔力,當波濤湧來時,能屏蔽掉周遭所有的聲音,嘩啦,嘩啦,白色的泡沫,一望無際的融於黑夜的海平線,我中蠱般一腳踏進濕潤的泥沙,往前走,拔出腳,再往前走,再拔腳,鞋子留在了柔軟的沙礫中,我赤腳前行,「來啊,投入我的懷抱,這裡萬物生靈美妙無比,這裡廣闊無垠自由自在,這裡沒有塵世的傷害,這裡的一切都是純潔的……」,我聽到大海對我說,我以行動回應了它,我甚至奔逐起來,海風在我耳邊呼呼作響,我張開雙臂展開懷抱去擁抱海風擁抱海浪擁抱一切一切的乾淨和自由。
「……要死啦,小姑娘,快回來……」
「阿姨,不能再往前走啦——」
「快回來,喂,快回來!!!」
人間好吵。
人類好煩。
他非得把我從至純至美的幻境中拉出來,把我拖回海岸,周遭圍了好多的人,他濕着頭髮對他們說,
「麻煩往後退一退,給她點空間。」
「小姑娘,什麼事情想不開,你還年輕啊。」
「有沒有公德心,大家都在這裡玩,你要死死遠點啊!」
「不能這麼說話的,可能是有啥心結打不開。」
「現在的年輕人呦……」
我閉上眼睛,聲音飄遠了,我再次回到了大海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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