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餘燼】
暴雨砸在青石板濺起茶湯色的水花,我拖着殘肢撞開茶館柏木門時,趙家兄弟正把爺爺留下的武夷水仙倒進粉碎機。袋泡茶原料堆成的小山埋住了紫砂壺陳列櫃,父親簽的供貨單墨跡還沒幹透。我抓起竹焙籠里滾燙的茶梗揚過去,傳送帶發出焦糊的慘叫。十五歲那年這左手還能給爺爺執扇控溫,現在它正卡在趙二脖領子上,像把生鏽的茶針。
1
蓑衣滴水在門檻匯成細流,我盯着「陸羽遺風」匾額上反光的雨痕。那四個描金大字底下有塊霉斑,是去年梅雨季父親藉口修繕屋頂時故意留的破綻。
"醒哥兒回得真巧。"趙大攥着牛皮賬本從櫃檯後轉出來,工作服沾滿茶末,"新設備明兒就試產,您這殘…"他目光掃過我蜷曲的左手,喉結滑動着改口:"您這貴手別碰髒東西。"
我抬腳把竹篾簸箕踢向粉碎機,陳年鐵觀音的蘭花香混着塑料焦味炸開。傳送帶發出垂死般的咯吱聲,趙二從包裝車間衝出來,手裡還拎着替換下來的鑄鐵茶碾。
"你瘋了吧?這機器頂你半間破茶館!"
殘肢抵住他喉結時,我摸到他頸動脈在突突跳。五年前火災里救爺爺留下的燒傷攣縮成雞爪狀,此刻正適合嵌進皮肉。"把我從族譜除名那天,沒打聽過陳家怎麼處置叛徒?"
後廚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我鉗着趙二撞開格柵門,看見母親周玉娥正在摔掇茶瓮。上過央視鑒寶節目的北宋建盞在青磚地上迸裂,她繡金線的旗袍下擺沾着茶膏。
"喲,學會用狗探路了?"我把趙二摜在茶餅堆里,殘手抓起蒸青用的銅釜。去年她往爺爺藥里摻利尿劑,就是用這個煮的陳皮水。
母親指尖發顫地撫過鬢邊翡翠髮簪,那是當了三十年評茶師的張叔跳河前送她的。"茶館流水不夠開支,引進現代產品線是理事會全體…"
銅釜砸在花崗岩茶台上迸出火星,我打斷她的背誦:"第七塊磚。"在她驟然收縮的瞳孔里,我蹲身撬起地上第七塊活磚。去年埋在這的錄音筆還在閃爍紅光。
"要我放給老茶客聽聽,你怎麼用尿鹼水冒充山泉水?"我捻起磚縫裡的茶漬搓成粉末,"或者聊聊武夷山那批以次充好的…"
"夠了!"父親從賬房衝出來,他唐裝前襟還沾着墨汁。我知道他方才在仿寫茶方秘本,就像上個月仿冒爺爺筆跡簽股權轉讓書一樣熟練。"茶館早晚要轉型,你守着破銅爛鐵…"
我抄起茶刀挑開他衣襟,露出內側口袋的酒店票據。"蘇州平江府路如家?"刀尖戳着打印日期笑出聲,"上個月去茶葉評審會那周,您倒是每天換不同女人嘗新茶。"
三個穿工裝的壯漢從後院包過來,我退到當季新茶陳列架前。趙大擦着嘴角血漬獰笑:"哥幾個早想給茶館去去陳腐氣。"
當第一掄鋼管砸向景德鎮青花罐時,我旋開了身後消防栓。高壓水柱沖得他們撞上炒茶鐵鍋,去年修繕時我特意把消防水換成辣椒水。殺豬般的慘叫里,我踩住趙大右手摸出他褲兜里的U盤。
"茶藝師資格證考題?"我對着慘叫的人晃了晃金屬盤,"讓我猜猜,你們打算讓趙二頂替我參加下月鬥茶賽?"
父親扶着茶台劇烈咳嗽,母親翡翠簪子滑落在地。我拔掉電腦上的監控電源,從神龕後摸出真正的手抄秘本。雨水順着瓦縫滴在封面"陳氏七十九式"的燙金字上,和爺爺臨終咳在上面的血漬融成暗褐色。
"從今天起,茶館每天寅時開灶。"我把秘本拍在供着陸羽像的香案上,殘手勾住父母后頸按在蒲團前,"勞煩二位每天來給茶神上第一炷香——用你們藏在襪子裡的打火機。"
2
天井裡二十三條長凳擺成困龍陣,老茶客們攥着棗木茶匙叩擊杯沿。叮噹聲像催命符,理事會七位元老端坐太師椅,背後掛着被蟲蛀出星斑的《茶經》拓本。
"陳掌柜的。"李老拐杖敲響青石板,他喝這的茶比我多活三十年,"大夥湊錢買的明前龍井,泡出來怎是霉味?"
我盯着他茶碗裡浮沉的暗綠色葉片,殘手摩挲着供在案頭的血契茶約。羊皮卷上的硃砂手印愈發鮮艷,像爺爺咽氣前咳在我掌心的那口血。
"您老喝的是第三道茶湯吧?"我拎起銅壺澆在茶寵上,沸水觸到冷陶炸開白霧,"頭道洗塵二道醒神,這三道…"突然掀翻李老的茶海,褐黃茶湯潑在影壁牆,洇出大片灰白黴斑。
滿堂譁然中,我抄起茶針挑開他茶餅包裝棉紙:"喲,這中茶公司的封簽倒是新鮮。"針尖帶出半片沒撕乾淨的防偽碼,電子熒光在晨光里鬼火似的閃。
王婆子突然摔了汝窯杯,碎瓷蹦到神龕底下:"我存了五年的白毫銀針怎成樹葉子了?"她顫巍巍舉起密封罐,本該雪白的茶毫泛着屍斑似的青灰。
"因為冷庫變壓器燒了三天。"我用茶刀劃開罐口蠟封,霉味沖得前排孫老頭直咳嗽,"您兒子在供電局管配電箱吧?上個月茶館電費突然翻三倍…"
"夠了!"李老拐杖橫掃茶具,乾隆年間的鬥彩蓋碗碎在我腳邊,"我們聯名請了周夫人回來主事!"
樟木屏風後轉出盛裝的母親,她鬢間新換了和田玉簪,腕上纏着趙大送的海南黃花梨念珠。八個夥計抬着蒙紅綢的物件進來,楠木腥氣刺得我太陽穴直跳。
"承蒙各位抬愛。"母親指甲刮過紅綢,露出底下"天下第一茶"的御賜匾額,"當年先夫一時糊塗…"她突然哽住,絹帕按着眼角並不存在的淚。
我踹翻茶台截斷她的戲碼,殘手扯下影壁牆的遮塵布。二十七個牛皮紙包嘩啦啦墜地,每包都印着不同茶莊的火漆印。"上等凍頂烏龍摻武夷黃旦,特級金駿眉混政和工夫——各位要不要嘗嘗自家存的'好茶'?"
滿室死寂中,我踩碎父親仿寫的茶方秘本,真正的手抄卷在供桌下藏了半月,此刻被油燈熏得焦黃。"李老您存了十三年的六堡茶…"我抖開浸過藥水的宣紙,墨字遇熱顯形:"2009年南寧茶廠庫存清單"。
白髮蒼蒼的老茶客們突然變成被沸水澆過的蝦米,蜷在長凳上發抖。母親指尖掐進匾額金漆,我聞到她袖口漏出的麝香味——和那晚摻在爺爺安神茶里的一模一樣。
"茶館規矩。"我展開血契茶約按在案上,羊皮卷邊角還沾着祠堂香灰,"欺客者,燙舌。"
父親突然從後堂衝出來,捧着個鎏金茶爐:"各位叔伯嘗嘗新進的十年陳普…"爐上陶罐咕嘟冒泡,他舀茶湯的手卻在抖。我認得這爐子,上個月被他送去典當行換了賭資。
殘手攥住父親手腕按向爐壁時,我摸到他袖管里藏着的止疼藥。慘叫伴着皮肉焦糊味漫開,二十三個老茶客的棗木茶匙叮叮噹噹掉了一地。
"現在能聊正事了?"我把血契茶約拍在母親面前,硃砂手印正對她眉心,"要麼按祖訓每日寅時來點卯,要麼…"殘手指向天井裡那口煮茶用的大鐵鍋,"試試陳家的茶刑。"
林小滿就是這時候抱着琵琶進來的。她月白旗袍掃過門檻外的茶渣,唱腔比吳儂軟語還酥:"諸位吃茶呀——"最後一個音拐得像淬毒銀針,我瞥見她鞋跟沾着郊外茶莊特有的紅泥。
3
林小滿的琵琶聲像滲進磚縫的雨水,三弦音在樑柱間遊走。我盯着她髮髻上顫動的點翠簪子,那抹幽藍反光正巧落在供桌底下的暗格里——那裡藏着真正的茶方秘本。
"陳掌柜的,賞杯茶潤潤嗓?"她指甲划過銀弦,尾音帶着鈎子。我拎起隔夜茶湯潑過去,黃褐水線在半空被她用桐木琵琶擋下,木頭遇水立刻浮起層油花。
趙大突然從長凳上栽下來,鼾聲震得茶櫃嗡嗡響。我抬腳踢翻他倚着的紫砂壺架,二十七個顧景舟仿品碎在青磚上,他眼皮都沒顫。
"醒神香換安神料,好手段。"我碾碎香爐里的灰白色殘渣,去年母親用這招放倒過三個老茶客。林小滿的繡鞋尖正壓着塊碎瓷片,月白緞面下滲出絲猩紅。
她突然轉調彈起《十面埋伏》,鋼弦刮出刺耳噪音。我抄起茶針扎向趙大人中,針尖離皮膚半寸時被他攥住手腕。這裝睡的把戲,比他爹往普洱茶里摻樹葉子還拙劣。
"醒哥兒好大火氣。"趙大指節泛着屍斑似的青紫,我聞到他袖口飄出的曼陀羅味。這蠢貨肯定沒洗手就碰毒草,怪不得裝睡都渾身抽搐。
琵琶聲驟然拔高,林小滿的簪子突然射向神龕。陸羽像的陶土眼睛迸裂,露出藏在裡面的微型攝像頭。我反手將茶針甩向橫樑,切斷電線的火花引燃了垂掛的茶匾流蘇。
"走水啦!"趙二舉着滅火器衝進來,泡沫噴在燒着的蜀錦茶旗上。濃煙里我摸到林小滿冰涼的腕子,她掌心躺着枚毒蕈耳墜:"酉時三刻,茶寵會哭。"
後窗忽然灌進穿堂風,滅火泡沫糊住了我殘手的燒傷疤。等白霧散盡,只剩地上一串沾着紅泥的濕腳印,蜿蜒到天井那口煮茶大鍋前——昨晚我分明鎖死了鍋蓋,此刻卻冒出縷縷熱氣。
4
老君眉的蘭花香第三次漫上來時,我意識到紫砂壺嘴的包漿不對勁。殘手捏碎茶寵貔貅的腦袋,藏在陶土裡的醒神香灰簌簌落進茶海——本該是犀角粉的銀灰色,此刻泛着詭異的靛藍。
"醒哥兒臉色好差。"母親端着鎏金茶盤進來,盤上青玉盞盛着琥珀色茶湯,"喝點安神的。"她腕上新添了串星月菩提,每顆珠子都刻着趙大的生辰八字。
我盯着茶湯表面浮動的七彩油膜,去年爺爺教我辨毒時說過,曼陀羅籽遇熱會析出虹光。殘手突然痙攣着打翻茶盞,滾燙茶湯潑在她繡着並蒂蓮的鞋面上。
"畜生!"父親從賬房探出頭罵,他手裡還攥着半截沒燒完的茶方殘頁。我嗅到焦味里混着曼陀羅葉的腥甜,後頸汗毛突然豎起來——整間茶館的香爐都在冒青煙。
林小滿的琵琶聲從後院滲進來,彈的是《孟姜女哭長城》。我踢翻茶桌撞開後窗,冷風卷着炒茶鐵鍋的餘溫撲在臉上。天井裡那口煮茶鍋正在沸騰,水面漂着二十幾朵白曼陀羅。
殘手摳住窗欞的裂縫,指甲縫裡嵌進木刺也沒覺出疼。茶香變成無數條小蛇往耳道里鑽,我看見爺爺從茶櫃深處爬出來,焦黑的指骨攥着半塊血玉茶則。
"醒娃子…"他喉嚨漏着風,那是我十五歲沒能從火場拽回來的氣管,"茶寵要哭…"
我咬破舌尖對着茶寵貔貅啐了口血沫。劇痛讓幻象裂開條縫,真實世界的母親正舉着銅茶匙逼近,匙柄刻着趙家茶廠的LOGO。殘手抓起炭爐里的火鉗橫掃,她髮髻上簪着的銀茶針擦着我太陽穴飛過。
茶櫃突然傾倒,二十七個年份茶罐摔成浪濤聲。我滾到炒茶鐵鍋旁,殘手舀起滾水潑向追來的趙二。他的慘叫里混着皮肉燙熟的滋滋聲,像極了爺爺教我炒茶時的殺青響。
林小滿的繡鞋突然踩住我後襟,她月白旗袍下擺掃過鐵鍋邊沿。"酉時三刻。"她指尖彈落個油紙包,裡面裹着曬乾的斷腸草,"茶寵該換芯了。"
我撞開她沖向神龕,供桌下的暗格被撬開條縫。真正的茶方秘本還在,扉頁爺爺的血指印卻變成了母親的胭脂色。殘手撕開貔貅茶寵的肚子,掏出的不是陳年茶梗,而是半包未燃盡的曼陀羅籽。
後廚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我踉蹌着撞開格柵門。父親正把整筐曼陀羅花倒進煮茶鍋,蒸汽熏得他眼球凸出像金魚。我掄起棗木茶盤砸過去,曬了三十年的硬木在他額頭綻開血花。
"醒哥兒中邪了!"母親尖叫着搖響銅鈴,八個夥計舉着茶叉圍過來。我扯下神龕紅布裹住殘手,浸過黑狗血的布料遇熱發燙,當年爺爺就是用它撲滅了我左手的火。
林小滿的琵琶弦突然崩斷,鋼弦呼嘯着削掉趙大半隻耳朵。我在漫天血珠里撞翻香案,爺爺的牌位砸開煮茶鍋,漂着毒花的水澆在青石板上騰起白煙。
5
驚雷劈中老槐樹時,我正跪在祠堂擦洗爺爺的牌位。焦糊味混着陳茶霉味湧進來,趙二舉着油紙傘在雨幕里怪叫:"庫房雷擊走水!"
衝進後院時,十八缸封壇茶已成火海。雨水澆在陶缸表面騰起白煙,我踹開防火缸蓋——本該裝滿細沙的陶缸蓄着半池雨水,泡爛的艾草漂成墨綠色浮萍。
"醒哥兒使不得!"林小滿突然從月洞門撲來,月白旗袍被火舌舔出道焦痕。我甩開她沖向火場,殘手抓起銅茶洗砸向氣窗,琉璃碎裂聲里竄出條火龍。
火苗舔舐房樑上"茶和天下"的匾額,爺爺用金漆補過三次的裂痕正在融化。我撞開側門摸到炒茶鐵鍋,去年修繕時埋的暗渠正在噴水——本該激射的水柱卻像老叟撒尿般斷續。
"水管閥上周剛換過!"趙大舉着消防斧假意救火,斧刃卻砍向輸水竹管。我掄起鐵鍋鏟橫掃他膝窩,他栽進燃燒的茶垛時,我瞥見他褲兜露出半截鎂條包裝。
火場突然炸開刺目白光,二十七個封壇同時迸射藍焰。林小滿拽着我滾出庫房時,我殘手攥着塊未燃盡的鎂條——正是趙家茶廠定製的外包裝。
暴雨澆滅最後一點火星時,理事會元老們踩着濕透的茶渣湧進來。李老拐杖戳着焦黑的地面:"血契茶約第八條,失火焚祖產者…"
"斷指謝罪。"母親捧着燒變形的銅茶匙接口,翡翠鐲子映着滿地狼藉,"請祖宗法器。"
我被按在祠堂門檻時,看見父親正在調校新裝的監控探頭。青銅斷指鉗浸在雨水裡,刃口泛着藥水浸泡過的幽藍。林小滿突然撥響琵琶,鋼弦切碎雨幕:"茶寵哭了!"
眾人愣神間,我殘手探入懷中掏出鎂條殘片:"防火缸里的艾草換成磷粉,輸水管閥芯塗了阻燃劑——諸位要不要嘗嘗現代科技泡的茶?"
趙大捂着燒傷的胳膊往後縮,我踩住他褲腿扯出整盒鎂條。暴雨沖刷着包裝盒上的茶廠鋼印,父親藏在唐裝下的瑞士銀行對賬單被打濕,墨跡暈染成張牙舞爪的罪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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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隻青瓷茶碗在長案排成問罪狀,我捏着被蟲蛀透的水仙茶種冷笑。父親特意選的黃道吉日,連暴雨都準時在辰時三刻停歇,陽光穿過天井積水照在評審席,晃得人睜不開眼。
"本屆改比新式調飲。"李老敲響銅鑼,三個網紅臉評委舉起加奶油的茶杯,"陳掌柜的茶種…嚯!"他指尖剛碰到我準備的茶罐,立刻被霉斑染成青黑色。
林小滿的琵琶弦忽地繃斷半音,我瞥見她袖口滑落的銀針。父親藏在評審席後的手正往下壓——那是我們小時候約定的作弊暗號,如今被他用來宣判我的死刑。
"慢着。"我殘手掀翻茶案,青瓷碗碎成鋒利月牙,"既是新規,容我取個新水。"踹開攔路的趙二,井軲轆轉動的吱呀聲里,評委們脖子跟着麻繩越伸越長。
井水在青石板上潑出扇形水痕,我舀起半瓢澆在父親鞋面:"您嘗嘗這'老井甘泉'?"他唐裝下擺立刻泛出尿鹼白漬,去年往井裡倒化工廢料的賬該清了。
茶釜架在評委眼皮底下煮沸時,我故意漏了片茶渣在火塘。父親培育的轉基因茶種遇熱析出熒光,藍綠幽光在井水裡漫開,像他電腦里那些不可見人的交易記錄。
"這茶湯…"網紅評委剛開口就被林小滿的破音琵琶蓋過,她唱的是《目連救母》,卻把"十八層"唱得格外悽厲。我拎起銅壺高沖低斟,尿鹼水激得劣質茶葉劇烈翻騰。
茶湯入盞瞬間,水面浮起蜂窩狀漩渦。評委湊近細看時,二十七個氣泡突然炸開,水紋竟拼出"弒親"二字。父親打翻茶海要潑,我殘手扣住他腕子按向滾燙釜壁。
"評委可知這井水來歷?"我扯開他袖管,露出被鎂條灼傷的疤痕,"去年今日暴雨夜,有人往井裡倒了兩噸工業鹼。"茶湯潑在青磚地騰起白煙,蝕出蜂窩狀孔洞。
林小滿的斷弦琵琶突然迸出《十面埋伏》,我趁機翻開父親後領,評審們清楚看見他頸後紋着的趙家茶廠logo。李老拐杖一抖戳穿他唐裝:"原來評委費是這麼來的!"
天井突然砸下暴雨,父親培育的熒光茶種在雨幕中化作磷火。我摸出鎂條殘片在青石上劃出火星,滿地茶湯瞬間燃起幽藍火焰,把他那些假賬本映得無所遁形。
"鬥茶第八規。"我踩住父親後背,他臉貼着井水蝕出的"弒親"凹痕,"以邪術亂茶者…"林小滿的銀針抵住他喉結續道:"當以茶刑洗髓。"
7
松煙墨在宣紙上暈開的第三道茶漬,終於顯出手抄本被篡改的確切時辰。我盯着茶房樑柱漏下的日晷光斑,殘手捏碎半塊陳年墨錠——正是母親生辰那日開封的貢品。
"醒哥兒這鼻子比茶犬還靈。"林小滿倚着茶櫃調弦,鋼弦在她指腹割出血珠,"墨臭混着屍油味,聞着像你娘抹頭的桂花油。"
我踹開暗室門時,二十七個樟木箱已被撬開半數。父親私藏的茶具散落滿地,那方歙硯右下角的缺角正對寅時三刻的刻痕——正是秘本被調包的時間。
"好侄兒找這個?"趙大晃着半卷手抄本從樑上翻下,紙頁邊緣還沾着母親慣用的胭脂紅。我甩出茶針釘住他褲腳,他栽倒時懷裡的松煙墨條滾進炭盆,騰起的青煙凝成母親按手印的殘影。
林小滿突然奏響《廣陵散》,鋼弦震得茶櫃門板嗡嗡作響。我掀翻整排柜子,被蟲蛀空的暗格里飄出張泛黃宣紙——正是母親臨摹爺爺筆跡的草稿,茶漬在"七泡法"處洇出個胭脂指印。
"這手抄本該進灶膛了。"我殘手攥着冒名頂替的秘本,火苗剛舔到紙角,母親尖叫聲刺破窗紙。她撞開茶房木門時,翡翠耳墜勾着根松煙墨條,正與炭盆里的殘墨同源。
"偽造祖訓可是要浸豬籠的。"我甩出那張臨摹稿,宣紙在半空展開成招魂幡。母親鬢髮散亂地撲向炭盆,火舌捲走她半幅衣袖時,我瞥見她腕內側紋着的趙家茶廠暗碼。
林小滿的琵琶忽轉《竇娥冤》,鋼弦掃落樑上塵灰。我踩住母親後頸,她掙扎時甩出的翡翠簪子戳破趙大腳背,暗綠血珠滴在松煙墨條上,竟浮起串瑞士銀行賬號。
"去年中元節祠堂走水…"我捻起燒焦的秘本殘頁,"您往長明燈里添的可不是桐油。"殘手鉗住她下頜,松煙墨混着炭灰抹過唇紋,與茶方扉頁的指紋嚴絲合縫。
茶房外突然傳來破門聲,二十三個老茶客舉着火把圍成圈。李老拐杖挑着血契茶約,火光映出母親紋在肩胛的茶廠暗標。我當眾燒毀偽造的秘本,灰燼里顯形的防偽水印,正是趙大去年從拍賣會偷來的作偽章。
8
千斤茶壇裂開第三道縫時,我聞到了父親藏在貢眉茶磚里的屍油味。林小滿的銀針正抵在我後腰,她月白旗袍下的肌肉繃得像上等茶弓弦。
"醒哥兒該封壇了。"趙二推着茶車過來,輪軸聲壓着齒輪轉動的異響。我殘手撫過檀木封壇杵,底部新焊的鋼刺泛着孔雀膽的幽藍——上個月失蹤的鑒茶師傅指甲縫裡,就嵌着這種毒。
茶壇突然下沉半寸,青石板地面裂出方口。父親捧着的祭茶盤微微傾斜,陳年普洱順着暗槽流進地縫。我踹翻茶車撞向機關樞紐,二十七個齒輪卡住趙二的褲管。
"逆子!"母親甩出茶巾纏住我脖頸,金絲混着孔雀羽的織物越收越緊。我殘手勾住供桌下的鐵鏈,爺爺生前拴茶犬的鎖扣正適合套住她腳踝。
地窖衝出的腐臭掀翻祭壇,我摸到牆面的抓痕——五道深溝里嵌着爺爺的翡翠扳指。林小滿的琵琶突然迸出變徵之音,鋼弦切斷暗處射來的毒針,針尖釘在茶壇表面,藍汪汪的剛好拼出"弒父"字樣。
"聽聽這個。"我按下藏在陸羽像里的錄音鈕,父親醉醺醺的聲音在窖內炸開:"老東西發現普洱里摻桐油…只能送他走…"母親的尖叫混着齒輪重啟的轟鳴,趙大舉着茶斧劈來時,我甩出鐵鏈纏住他脖頸。
茶壇徹底沉入地窖的瞬間,我踩着母親後背躍上橫樑。二十年前爺爺教我認茶時打的繩結派上用場,活扣將父親倒吊在毒針陣上方。林小滿的銀針精準刺入機關樞紐,齒輪卡死時激起的火星點燃了桐油。
"這火候眼熟嗎?"我晃着錄音筆逼近父親充血的臉,"當年您燒爺爺用的也是桐油。"火舌舔舐他唐裝下擺時,我嗅到了和祠堂火災同樣的焦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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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兄弟的柴刀砍中匾額榫卯時,我正吊在飛檐殘角上。殘肢卡進瓦縫的劇痛讓我清醒,血順着"陸"字描金筆畫往下淌,像給祖訓添了道新註解。
"醒哥兒撐住!"林小滿的鋼弦在雨幕里閃成銀網,趙二舉着茶叉要捅我腰眼。我蹬碎檐角琉璃瓦,碎瓷片嵌進他眼球時,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寫就判詞。
匾額傾斜的瞬間,我咬住垂掛的茶旗繩盪向對面。殘肢骨茬勾斷繩結,百年老匾擦着趙大頭皮砸下,他舉柴刀的手還嵌在榫卯里。林小滿的琵琶匣突然彈開,備用鋼弦纏住我的腰。
炒茶鐵鍋在暴雨里燒得通紅,我拖着趙二衣領扔向鍋面。皮肉焦糊味混着求饒聲,像極了爺爺教我焙茶時的動靜。"陳家茶刑第一條…"我舀起滾水澆在他斷腕處,"叛主者,炙手。"
母親突然從迴廊衝出,她攥着茶針要捅我後心。我旋身避開,鋼針扎進趙大咽喉時,她腕上的翡翠鐲子剛好映出父親在地窖火場的慘狀。林小滿的鋼弦繞頸三圈,把她捆成端午茶粽。
"該收尾了。"我踹開祠堂暗門,二十三個老茶客縮在供桌下發抖。李老拐杖尖掛着血契茶約,羊皮卷被血水泡成了招魂幡。我拎起趙家兄弟按在茶匾上,他們後背燙出的焦痕正好補全了"遺風"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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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漫過九十九級石階時,我拎着茶垢檢測杯走上祭壇。二十七個青花罐在長案排成問罪樁,每個都盛着涉事者存了半輩子的茶垢。
"頭湯洗罪。"我舀起沸水澆在王婆子的茶寵上,積了十年的茶垢遇熱析出綠色結晶——正是她往井裡倒的工業鹼。老太婆癱坐在地時,我瞥見她髮髻里藏着的瑞士銀行密鑰。
林小滿的斷弦琵琶奏響《陽關三疊》,鋼弦掃過茶罐口沿。母親被迫吞下自己那罐茶垢時,我認出混在其中的曼陀羅籽——和那晚摻在安神茶里的一模一樣。她脖頸爆出的青筋,像極了父親在地窖火場的慘狀。
最後半壺滾水分三次澆在秘本上,墨字在蒸汽里扭曲成爺爺的臉。"七十九式茶方…"我揚手將燃燒的殘頁拋向茶海,"不如重寫。"
火光中,林小滿的銀針在青石板上刻下新規。天井漏下的陽光正好烘透最後一筆,焦黑的秘本灰燼被風捲起,落在父親墳頭長出的野茶樹上。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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