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老隊員互相熟悉完後,已經接近正午了。大家像石器時代的人類般圍坐在一起,以一個四五十個喪屍圍成的大圈為主,周邊零散分布着幾個小圓。他們靜靜感受着黑夜被瞬間撕破後,陽光從遠處以一種近乎靜止的速度緩緩投射進眾喪屍圍坐起的所有圈套中,最後均勻地灑在所有喪屍的肩膀上。漸漸地,當大家的興奮勁過了,所有喪屍都感受到了疲憊感,大家互相確認着這種感覺,並且非常統一的,都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疲憊感。維利葉作為目前降維回到地球中的最具資歷的靈魂,她告訴大家神域將其稱之為「升降反應」,無論是進入高維或低維空間,一段時間內本體都會出現不適應的現象。即便現在是借用人類身體,但是靈魂本質還是四維存在,會牽扯到在當前空間中的感受。苗成岷當即招呼所有喪屍原地休息,像人類睡覺般,於是大家就被刮來的秋風接續吹伏到了地上不動了。
原本喧鬧的地方再次回歸沉寂,伴着煦風透過樹葉留下點點光斑,一隻松鼠在樹幹上無聊地掃着尾巴,似乎要將光掃進自己的小樹窩。樹枝下的小黃花肆無忌憚地吮吸着大自然的饋贈。有隻螞蚱抓在花莖上,「啪嘰」一聲跳走了。
因為有一個比它大太多的身影如天塌下來一般,壓在了螞蚱旁邊,可憐的小黃花被壓在了這個骯髒的軀體下。
「嗯……」這個喪屍翻了個身,繼續有一陣沒一陣地打着呼嚕。喪屍們躺在一個巨大且茂密的灌木叢里,從遠處看,就像一大堆枯葉子灑落在灌木叢里。
他們長得再恐怖,可是骨子裡還是地球人的精神,這也是他們和常人印象中的喪屍比較不同的地方。
但並不是所有喪屍都在休息。
苗成岷倚靠在一棵樹幹上,仔仔細細地將自己那個已經破得不成樣子的襯衫扣子一個個扣好,確認每一個都扣上以後,苗成岷雙手環抱着膝蓋,用自己眼眶中的火焰狀意識眼望着晴朗的天空。
「想什麼呢?」
苗成岷轉頭,屠皎旻並沒有和其他喪屍一起睡,走到他身邊坐下。
「是在想混沌結晶的事嗎?」
「沒,我就是單純在感慨。」
「感慨什麼?」
「你不覺得,你才應該是領導者,喬治像副手,而維利葉是我們的軍師,至於我……我感覺自己應該是聽從指揮的那個。」
「呵呵。」屠皎旻掰着頭上伸出來的樹杈,搖搖頭,「以你的格局,何人謀何職絕不是你會為此愁眉苦臉的事,你在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呢,我說的對嗎?」
苗成岷一聽,裝出一副仰頭大笑的樣子,但是沒有任何笑聲,嘆氣道:「您……生前肯定不簡單。」
「這已經不是重點了,呵呵。」
「屠先生,我現在並不擔心混沌結晶現在的安危,現在我擔心的是,為什麼這麼久了,還是這麼平靜呢?」
「難道你還希望他出現嗎?」屠皎旻問。
「敵在暗,我在明。」
苗成岷低下頭,盯着草地上的甲殼蟲出神。
屠皎旻聽了,伸出骨頭外露的手,在苗成岷的肩上輕輕拍了拍:「我理解你的擔憂,攽薩不久之前在地球奪走了生命結晶,頒薩還在地球與否我們並不清楚,所以你擔心他隨時都會出現,對吧?」
苗成岷托腮道:「實話實說,就憑我們現在的力量,基本沒有與之抗衡的可能性。昨天通話時,界王告訴我,我們必須有人自告奮勇去融入混沌結晶的能量,然後……」
「吸收混沌結晶的能量?」屠皎旻蒼黃的屍臉上出現了一絲難以置信,兩頰的肌肉都松松的下垂,隨着他轉臉而搖晃着,一張嘴差不多看着好像是一個小圓孔,「怎麼可能,這是要命的事情,誰有信心保證自己能將吸收的能量控制在自己的承受範圍之內?再者,混沌結晶是一個類生命體,它會選擇吸收者,不是我們想擁有就能擁有的。在神域的這幾天,我還沒聽說過有靈魂被選中過,歷史上從來沒有。」
「是啊,這還只是第一步。」
苗成岷看向屠皎旻:「然後,我們必須踏入人類世界,目前的活動範圍只是暫時的,不可能一直延續下去。」
「這裡本來就是人類的世界,如果攽薩知道混沌結晶在地球了,未來人類必然遭殃。我的意思是,我們守護混沌結晶,其實也就是在守護人類,守護我們原來的同胞們。」
兩喪屍四目對視着,誰都看不清各自眼中的幽火。
「可你也承認人類不可能接納我們的,所以你覺得,這是在浪費感情,還是什麼?」
屠皎旻站得累了,也坐下來,靠着苗成岷。
「為什麼會是浪費感情呢?我們也曾是人類啊,咱不過是換了個樣子,別忘了我們生前是什麼。這裡是我們的母親,生咱養咱的地方,你忍心看着眼前這片彩色的土地,變成焦黑與火光嗎?」
苗成岷土黃色的臉頰,似乎無時無刻散發着一種特有的魅力,尤其是他的這句話,讓屠皎旻心中泛起了一種莫名的感動與安全感。
我會守護你們,哪怕你們已經認不出我,可沒有人願意做這種沒有回報還糟蹋自己的事情。
屠皎旻看着苗成岷的側臉,眼中多了幾分崇拜與敬仰。如果他們有眼珠子,他相信苗成岷現在肯定在用動情的眼光望向蔚藍的天空。
「你有想過犧牲嗎?」苗成岷的頭微微揚起,真的在用四十五度角的眼眶對着一朵雲,問屠皎旻。
屠皎旻點點頭:「如果是為了活着而苟活,我更願意為了這個宇宙而犧牲。既然選擇成為戰士,犧牲就是我們必然的歸宿了。」
苗成岷原本微蹙的眉頭緩緩地鬆開了,嘴角揚起一個優美的弧度,用手臂勾在屠皎旻的肩上,說:「屠先生,我們算是志同道合了。」
「當然。」屠皎旻哈哈大笑起來,苗成岷趕緊跟他比了個「噓」的手勢,怕影響到其他喪屍休息。屠皎旻一隻手飛速地捂住自己的嘴,兩隻眼睛彎成了一條如彩虹般的弧線。
「論輩分,我肯定比你大多了。不過都是並肩作戰的戰士了,我也不介意你把手臂搭過來。」
「聽上去您非常介意,屠先生。」
「叫我皎旻就好,你這口氣,像是在跟我談何時把五百萬全撤資了的事情……」
身為人類的時候,他們從來沒有這麼親切的與一個陌生人攀談過,會礙於身份,礙於家庭,礙於錢財。但是如今,當這些所謂用來點綴裝飾自己的身外之物全都消失,大家反而更能坦誠相見,像極了被老師安排在一起的同桌,對視一眼,為各自的話大笑一場,彼此就是朋友了。
但其實,他們並不是唯一醒着的。
樹後面不遠處的空地上,維利葉兩眼圓睜着看着天上飄着的雲朵,似乎她在想着什麼,其實她已經在這裡偷聽了很長一段時間。
「吸收混沌結晶的能量……」
維利葉瞟了一眼屠皎旻和苗成岷的背影,動了下身子,背對着他們,用手指在泥土中重複畫着——
Sibonge, niqaphele wonke amadenariyu aphiwe
當年家鄉中流傳的名言,還在她耳邊幽鳴。可是她很不適應這個世界,或者說,她覺得這裡根本不是她想要的世界。
一切都太陌生了。
在地球上活着的一生,只告訴了維利葉一件事:太多苦痛在折磨,太多不幸在上演,不值得被自己感恩。所有應該被珍惜或感恩的人或事早已被時間奪走了,這是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拯救……
義務……
我……
我沒有拯救的義務。
她不知道村里人後來都生活的怎麼樣,但是,父親被抓走的背影,母親臨死前的哀嘆,那畫面無時無刻縈繞着她,宛如一個冤魂在吟唱輓歌,循環了整個三百年的神域時光:
「這是一個苦難的世間。」
「這是一個罪惡的世界。」
維利葉無色的意識眼瞳孔在不斷縮小。
「多少幸福被黑暗吞噬。」
「多少安寧被欲望殺害。」
「不行,我不可以……」維利葉不安地用手在地上畫着什麼,似乎在回憶曾經的的母語。
她也曾經是全村人的希望啊。
「我的主,何須多言!拯救他們,拯救不了宿命呵!」
「我的主!何必如此!拯救他們,拯救不了你自己呵!」
不值得?
不值得……
不值得。
我當然曾經嚮往美好,可正是因為見過無法戰勝的邪惡,才讓我不自量力的逞起英雄;這個世界當然是我曾經熱愛的地方,可正是因為經歷過至暗,才讓我寧願放棄生的希望。人性的黑暗如同宇宙空曠的視界,大到讓人總會堅強着慢慢絕望。記憶教誨維利葉的,世界讓維利葉見識到的,她永遠不會忘記。
這是一個不值得被拯救的世界。
維利葉搖擺的眸焰驟然間停滯了,她抬起臉,望向了遠處準備睡下的苗成岷和屠皎旻。
讓維利葉回到地球,這本是一件看似正確的事。可是神也會有犯錯誤的時候,神域最高主宰索格菲爾也不例外。
維利葉是做過正義的事,可她對這個世界已經徹底感到陌生了。除了曾經深愛的人們,維利葉根本沒有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傷病、災痛、火光、離別,幾乎是她對地球這個概念的總和。
界王也許不知道,天上一天,人間一年,在神域的三百多天裡——也就是人間的三百多年,能改變一個靈魂多少,生命畢竟是短暫且脆弱。從最初的思念,到冷靜,到思考,到最後的憎恨,這股憎恨被她藏在了心底,和曾經一併埋葬,可是到了現在,死去的一切又將復活了。
維利葉的心裡,正在經歷如分娩一般的痛苦與掙扎。
「嗯……好,就這麼定了。」
「嗯?」
這句話聲音挺大的,感覺像說話的喪屍如釋重負一般,一下子引起了維利葉的注意。她看見苗成岷站了起來,與屠皎旻道了一聲好夢後轉身而去。
屠皎旻的臂彎里好像揣着什麼,起身拍了拍灰,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維利葉看着他消失,隨後將眼光轉向遠去的苗成岷,死死盯着他的動向,直到苗成岷走到熟睡的屍群中躺下,維利葉蹲起來,壓低了身子,努力扼制着自己的腳步聲,避開無數的矮木叢,徐徐向旁邊的屍群挪去。
鼾聲與熟睡時喪屍獨有的輕輕的嘶吼聲在整個草地里此起彼伏,維利葉萬般小心地走在屍群中,險些踩到一個喪屍的頭,這看着就幾步路的距離,走起來就好像在氣球上方玩針頭,一不留神就會因為失誤而爆炸。
幾步就跨過去的距離,維利葉抬腳的動作都像是被無限慢放了般,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讓兩腿與肩齊寬,緊張地站在一塊周圍長滿菌菇的樹樁旁。苗成岷枕在樹樁被侵蝕得有些光滑的一側,頭朝着北邊的天空方向,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讓維利葉感覺他隨時都會睜眼甦醒。
隨後,維利葉的嘴中開始念念有詞,但依舊是與森林的寂靜融為一體,她能感覺到被自己藏在靈魂深處的搜查終端被口令喚醒,急劇升溫的感覺煙熏着維利葉的意識腦——她無法擁有這裡的知覺,但是四維的知覺依舊存在於自己的意識腦中。
這個搜查終端是維利葉事先準備好的神域工具,類似於雷達,而且可以將其保存在自己的四維身體中,即靈魂體內,通過傳播特有的暗物質高頻交流四相波來偵測周圍一切存在。很快,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一般的世界,而是一個類似於紅外偵測般的色系世界。
維利葉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找出混沌結晶,將其拿到手。她的計劃已經開始,拿到結晶只是第一步。
然而經過幾分鐘的偵測,維利葉並沒有在苗成岷身上看到什麼異常的能量波動。
「怎麼會?」維利葉很疑惑,往後退了一步,想換個角度,卻不經意間踩斷了腳下的樹枝,發出了清脆的斷裂聲。
維利葉瞬間感覺如履薄冰,立刻捂住猛烈顫抖的嘴唇,轉身就準備逃離。
「維利葉?」
「啊!啊……怎麼了?」維利葉僵住了,不敢回頭。
「你怎麼到這來了?你不是一個人在那邊嗎?」苗成岷站起來,走到維利葉旁邊。
「沒什麼,我就是,睡不着……有點不適應,你懂得。」維利葉故作鎮定地瞥了苗成岷一眼,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表情,「一下子讓我接受這裡,有點不現實,對吧?」
「你是,很早以前就在地球上生活過的那個前輩,對嗎?」苗成岷好奇地問,「放心休息吧,也許現在的光景更美好呢。」
「嗯,我也覺得,我想再去其他地方看看。」維利葉作了個揖,快步走開了。
望着維利葉如此匆忙的樣子,苗成岷就當做是世紀之間的代溝和不適應,目送她消失了以後繼續睡去。
「結晶在哪?!」
「哦對,給皎旻了……」
苗成岷自己嚇了自己一跳,有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他兩眼猛然睜開,冷靜下來後,隨後又聳了聳肩,心裡暗暗自嘲着。
另一邊,屠皎旻抱着混沌結晶,走到一個沒有喪屍睡覺的地方。混沌結晶實在太沉了,再加上屠皎旻本身也困,走起路來就像頭上懸着一個幾公斤重的鐵塊,晃來晃去。他嘟囔着抱怨了一下,隨手將包着混沌結晶的布扔進了旁邊的灌木叢里,「噗通」倒在地上,很快便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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