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下大定,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沒有了戰事,武夫們的光彩與現實的祥和極不相融,護國公的爵位顯得那麼礙眼。
雍皇帝幾次臨幸,我都把自己當做一具失了靈魂的肉體。
娘娘難產而薨,一屍兩命,雍皇帝詔告天下:柳氏容妃代管後宮,行娘娘之責!
實際上,除了宮女環兒我誰也管不了。
環兒是我從相府帶過來的,不忍看我每日青燈一盞苦度,托採買的太監打聽宮外的事物,聽她傳話說:「娘娘,坊間傳楊將軍大婚……陛下指的媒,是聖上最小的妹妹,婉瑩公主!」
我心裡一疼,卻是又一松。
我願從此天下太平,柳楊兩家無虞。
皇城內外,咫尺天涯。
入宮三年,皇帝終於准我省親,並賜全副鑾駕,我跪謝天恩,更感天威難測。鑾駕至,我父親率滿門出迎,我先受了他臣子之禮,又在宮人面前跪拜雙親。
很隆重、很公式,宮門落鎖之前我又擺駕回宮。
皇帝又有旨來:護國公攜新婦「回門」,特意拜望皇嫂、國母,「切切不可失儀」,並指示兩人參見小皇子。
是不可失儀嗎?是殺人誅心!
6
沒有內憂,平了外患,雍皇帝日子越來越滋潤,又接連選秀女入宮,環兒伴我多年,被我指婚,嫁給了一個侍衛,但她卻只是偶爾出宮陪伴夫君,大部分時候仍在我的跟前。她說,不在我的身邊她不放心。
環兒不是宮女,是我的姐妹。
雍帝五年,楊府添丁,雍皇帝帶我道喜。
京城震動,紛紛稱皇恩浩蕩。
楊府少爺取名念玉,有些柔,雍皇帝還提到這一點:不知道楊慎言這龍淵閣大學士是怎麼給孫兒起的名字?太過陰柔。
只有我知道。
我的乳名叫玉兒。
雍帝再一次來到我的宮裡,屏退宮人,他滿目嘲諷:「現在,汝死心了吧!」
我不言。
他俯身上來,我不語,任由他在身上施為。
他因我的忤逆而暴起,將我踢下床,叫太監宣了兩個剛入宮的絕色秀女進來,當着我的面,就在我的床上,極盡所能。
我不為所動。
事畢整容,他譏笑:「我不黜汝,汝畢竟是景順的母親,但你負了朕,這裡就是你一生的樊籠!」
「請皇上明示,臣妾哪裡負了皇上?」我憑空生出勇氣,抗聲問。
「皇權不可違,君父不可欺,汝等總不會忘記朕當年給爾等做子的事情吧!」他沉聲而語,「欺君之罪,何敢相忘?」
「做陶朱公時,朕還曾想讓汝與我做楊宇軒的椿萱,汝卻總是不允,難道在汝的心中,寡人還不如一個臣子?」
原來如此。
「臣妾懂了!該萬死!」我躬身請罪。
「朕不會賜你死,但會讓汝和他比死都難過!」他拂袖而去。
7
大乾雍帝八年,宰相柳夢龍年事已高,未及上表請辭,言官上表:適逢年節,柳家門庭若市,故舊門生雲集,有結黨營私之嫌!
雍皇帝念及家父年高,未深究問責,只將柳氏抄家、父兄罷職,滿門逐出京城。
大乾雍帝十二年,禮部尚書楊慎言被言官上表「替柳家不忿,指摘君父,為官不修,有負天恩……」楊父被下了大牢,護國公舊傷復發,加上婉瑩公主泣告免了牢獄之災,然也被逐出皇城。
每每及此,雍皇帝駕臨儲我棲身之地,邊在我身上大肆施展,邊問:「可識朕之威嚴?柳楊兩家安危全繫於汝一身,可汝讓朕甚為失望!」
俱往矣。
大乾二十年,北疆又有強敵又起!
雍皇帝下詔乾朝選將!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想當年,護國公20萬大軍掃北,近12萬人裹屍,他本人也落得傷疾纏身,舉國在看,能出其右者,天下再無一人。
急報連環,雍皇帝寢食難安。
我入宮十九年,雍皇帝再次駕臨我的冷宮。
「朕允你與他相見,汝可願往?」
我知道他打的什麼算盤,「皇上,他已是油盡燈枯之人,沒有用了。」
雍帝睥睨:「有用無用朕說了算,汝願不願卻是朕之想見!」
8
楊家之敗,敗得讓人側目淚下。
離京50里一所村落,寥寥幾間茅舍,護國公與婉瑩公主靠數十畝薄田苦度餘生。
當年英武的將軍佝腰駝背,似遲暮之年的老翁,如花似玉的嬌公主成了布衣村婦。
我和他的事情,天下皆知。我來做說客,不僅難以啟齒,聞者更是變色。
「皇嫂請回,我家相公病體支離,這把骨頭榨不出油來了,請復我皇兄,殺人不過爾爾,死又何足惜,臣妹如來世再生,再不做皇家骨肉!」婉瑩公主聽了我的來意,長身執茶。
我身後宮人無不側目。
我拂袖起身:「既如此,本宮就不再多留了。」
環兒置眾宮人身後,怒斥婉瑩公主:「何敢對娘娘如此無禮?」
鑾駕起時,身後卻有楊宇軒俯身跪拜:「恭送娘娘,請復陛下,天子驅使,斷不敢辭!」
回眸望時,婉瑩公主泣不能立。
數日後,護國公再次率軍出征。
雍帝率百官於十里長亭把酒與大將軍餞行。
楊宇軒為帥,皇子景順卻是攜天子劍的監軍
——雍皇帝不相信一個被他滅了家的人會對他忠心。
皇子親征,吊着雍皇帝的心,也連着國運。
大軍出塞數月,捷報頻傳:北軍仰楊將軍之威名,望風而退!
不日,王師將奏凱還朝。
9
顏色褪去,雍帝已無心在我身上耗費精氣,但他卻不介意言語剜心。
「每每想起,爾等做我椿萱,我便夜不安席、食不甘味,唯有納你在身下,方慰我心!」
「爾不順我,你父、他父便是結果!」
「我皇兒景順還朝之日,便是楊某大限之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皆為帝王之術!」
「難道你忍心御妹傷心?」我指問。
「康帝四十年,帝染疾,本無大礙,但其貼身太監密報,言帝有簡拔三皇子之意,朕擔心遲則生變,5000兩換了太醫院執事一碗藥就解決了。
爾後先帝駕崩,孤為王,三皇子一病不起。」
石破天驚!
「終於讓你意外一次!如此,朕心甚慰。」雍帝很得意,擊掌大笑。
兩個小太監各執一個托盤進來,一個托盤上放着一個藥碗,另一個托盤上放着一把錘子。
「出我口,入你耳,足矣。」命太監:「好生服侍娘娘。」
10
王師回朝之前,雍帝御妹婉瑩公主、我的環兒先後染疾不治而終,皇子景順六百里加急回報:掃北將軍楊宇軒舊傷不治,陣前殞命。
而我,則是口舌生瘡,不能言語,十指潰爛,既不能畫亦不能書。
景順來拜,與我相顧流淚無言。
雍帝20年,雍帝崩。
新帝登基當晚,御前侍衛護持一頂青紗小轎無聲無息出了皇城,換馬車向北,晝夜不止,八百里後入一深山,有驃騎勇士接了,送入一所院落。
小轎里是我這個國母皇太后。
一個駝背含胸,再無少年英姿的男人倚門而立,是我陣前故去的楊君。
執手相望,互嘆白頭。
登基的新君,是吾兒景順。
11
19年前,得知楊君將遠征,丫鬟環兒偽裝成我宿在閨房,而我扮作環兒出門私會了楊君。
那一夜,我們做了真正的夫妻,那一夜我懷了我的景順。
雍帝詔書宣我入宮,家父已知帝心難測,楊柳兩家恐難善終。
環兒到勾欄鴇兒處學了如何用鴿血將我偽作少女之身。
吾兒景順牙牙學語,我便教他人情世故,教他什麼叫兄弟鬩牆、最是無義帝王家……我兒比他的幾個伯伯要聰明。
勸楊君出征那日,環兒借訓斥婉瑩公主之機,避開我身邊的宮人,向楊君傳去了我的泣告血書:他才是景兒的親生父親!隨兒出征,一可避禍,二可助兒建功立業。
吾兒上書稱「楊將軍殞命陣前」,實則由楊君的親衛護佑遠遁。
就像當年雍帝取代康帝,我兒動了殺心。
我是他的親生母親,我的不能言語和十指連心的傷痛無不觸動一個兒子的心。
個中緣由,吾兒都懂。
今生今世,吾兒再不見我與楊君之面,我與楊君永世不再入皇城。
天下皆知,其皇權繼自雍帝,其母容妃已薨。
新帝登基,宮牆之外,楊柳盡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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