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處的小學時代,是一個讀物十分缺乏的時代。
此前,浩大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封鎖了大多數的人文作品;當時,無論家庭還是學校,剛剛走進「又紅又專」的思維,對小學生讀課外書,一般人都是持反對的態度。因此,要讀課外讀物,是要承擔一定風險的。
我是一個例外。也許是母親並沒有被當時的改治運動成功洗腦,仍然保持着一種傳統的教育理念;也許是父親早在文革啟動前已經接受了基本的師範教育,對民國時期的「閱讀教育」仍然有所推崇;也許是我自己不求甚解,單純的課本已經無法滿足蓬勃的求知慾。總之,我從進小學的第一天起,就與課外讀物結緣了:
屬於我自己的固定的課外讀物有兩種,《兒童時代》和《年文藝》,這是在外縣任中學校長的父親專門為我訂閱的刊物。在我的記憶里,這兩種讀物並不是可時出現的,一、二年級的時候,陪伴我的是《兒童時代》,圖畫的內容明最多過文字,充分考慮了小孩的認知水平與閱讀興趣;三年級時,《少年文藝》便開始登場了,中間的圖畫非常少,好像只有偶爾一兩幅插圖或者欄花之類,文字的內容則日益增多,文體也涵蓋了童話、散文、詩歌,間或也出現一點小說。
其實,對於以上兩種讀物的具體內容,我能牢牢記住的並不多,但正是它們,為我開啟了一扇通往文字與想象的窗戶,引領我走進了一個自己從來未曾經歷的世界。
《兒童時代》到手不久,我就碰到了一個令人浮想連翩的故事:在古老的格陵蘭島上,有一個身體強壯、力氣巨大的孩子,父親出海捕魚後再也沒有回來,他瞞着母親,偷偷地準備了船隻和一些出海的用品,獨自一人踏上了尋父的路途。中間經歷了很多的挫折,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父親,倒是學到了很多的東西。
故事結尾是這樣一個場景:島嶼周邊的海域已經結冰,孩子要到一座山上去尋找,可是山上總是不停地滾下一塊又一塊巨石,他只能推開一塊又一塊,永遠地、不停地行動,卻沒有回頭走那條因結冰而可以直接回家的路。爸爸在指導時告訴我,應該從中學習他那種堅持不懈的精神,但真正讓我醉心的,卻是那些島嶼與大海的壯闊畫面,以及當時少有的豐富色彩,最多加上孩子尋找父親(或者說生命之根)的一種潛意識。
看《少年文藝》的時候,我鬧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當時的中學已經開設了英語課程,農村的孩子初學英語,總喜歡用接近其發音的漢字來標註。我們這些小孩子們也從讀中學的大孩子嘴裡聽到了「浸死一個賣布的(This is my book)」之類的說法。生活馬上體現在了書上,有一期的《少年文藝》出現了這樣一篇文章,說的是一個孩子給一連串英語單詞標註了漢字讀音,一共有二十來個,結尾的幾個分別是「巴腿(but),飯吃得太飽(vegetables),哎(I),喲(you),胃痛死(windows),活該(ok)!」
這個故事馬上通過我的口在全體同學生傳播開了,始作俑者的我,又把這個故事賣弄給好不容易回家的爸爸聽。正巧那時爸爸胃痛得緊皺着眉頭,媽媽為此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
《兒童時代》和《少年文藝》之外,爸爸還給我買了一本《小靈通漫遊未來》,這是一本科幻作品,對於孩子更多的是起了科普的作用,中間的不少幻想,在不久以後的「未來」,慢慢變成了現實。
當然,對於大多數同學來說,課外讀物就是「小人書」,或者叫「連環畫」,這種小開本的圖畫書,每個頁面有一幅場景圖,再加上幾十個文字作說明,前頁與後頁情節相連,叫它「連環畫」確實形象而又逼真,我們更願意叫它「小人書」,一是因為中間的人實在太小,二是它仿佛專門供給我們這等小孩子來看。
那時侯,「小人書」出得比較多,內容也比較廣和雜,主要是歷史故事和戰鬥故事,價錢也就幾分錢一本,很受孩子們歡迎。我的家庭,雖然這種書只要幾分錢一本,卻不支持我去買它們,因此我只好向同學們借閱,好在我看書特別決,只要哪個同學有了一本新的「小人書」,我借上三五分鐘,就能囫圇吞棗地看完,大家也樂得滿足一下我這個「書蟲」的食慾。
除了上面這些比較接近孩子興趣的讀物之外,或許是我閱讀的速度太快,或許是可供小孩閱讀的讀物太少,又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我又開始讀起一些其他的閒書來。
首先進入我視野的是爺爺房裡那一套紅色的《毛澤東選集》,它闖進我的世界實在是偶然中的必然,因為當時可讀並允許讀的書實在不多,偏偏爺爺又是一個基層幹部,有這麼一套書擺在那裡,而且,中間真正段引我的,便是其中的「注釋」部分,那裡面有一個個成語的解釋與來源,還有一次次戰役的過程與結果,正是受這本書的影響,我養成了一個特殊的閱讀習慣,總喜歡讀正文之外的注釋,有一種尋根問底的趣味。
接着進人我閱讀範圍的,是劉大醫生家的藏書,那時他已經把房子建在了我們家斜背後,他家裡有很多的各種各樣的書。劉家幾代亦醫亦懦,即使在受壓制的年代,仍然存留下來了這樣一些書籍;而當時在農村里呼以喚雨的家庭里,卻最多只有幾本「小人書」外加一套《毛澤東選巢》。
劉家的書,基本上是祖上積下來的,有經典的《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有幾乎全部的二十二史,還有很多的中醫書籍。這些書,大多數是繁體字印刷的,應該是民國時期的版本,好在我那時已經學會了查字典,便陸續蠶食了其中的大部分。
我一路走馬觀花、不求甚解,即使艱澀如諸子及《漢書》,也能飢不擇食地看下來,卻偏偏對集中華經典之大成的《紅樓夢》怎麼也讀不進去。後來,劉家的那棟泥磚房,不知什麼時候轟然倒塌了,連瓦礫一堆都慢慢變成了種菜的沃土;他家的藏書,也就湮滅在時間的流水裡,不曾泛起任何一個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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