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中心公园墓地里
正午的骄阳无情烤炙着地面,但无数朵墓碑前的鲜花依旧开得灿烂,似乎很欢迎盛夏的到来。墓地门口旁边有一个小亭子,四面都用墙与玻璃封了起来,谢卫忠每天最远的距离,就是从公寓来到亭子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对看守员谢卫忠来说,墓地、亭子和柳树,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亭子里还算凉快,至少有一台空调能降温。在这能热到让人立刻中暑的三伏天,谢卫忠躲在亭子里半步都不敢跨出门。他看着微风将柳丝轻轻拂起,低头又看了眼手机屏幕里的电话号码,犹豫了良久,拨通了那个联系电话。
“喂?”
“喂,娜娜,最近过得还好吧。”
“很好啊!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哎,别,我……给我点时间好吗?我就想知道,我们的女儿还好吗?她放暑假了吧?”
“是,我们一直都很好,不用你担心。”
谢卫忠默默地放下手机,开启免提,将手机放在桌上。
“娜娜……我们约个时间,见个面吧。”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声音,只有电话中路人的喧闹声,证明着电话还没有被挂断。
“听着,谢卫忠,我们已经离婚了,女儿的抚养权归我,这是我们两人当时约好的。既然你不想养女儿,你也没有权力再跟我提要求见我们。你那点薪水,先养活你自己再说吧,不用管我们,女儿很幸福,我也在相亲时遇到了一个好男人。”
女人顿了顿:“忘了我们吧,也许分开是对我们最好的成全,你我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你可以说我拜金,但现实就是这样,一个连自己都养不起的男人,没有女人愿意倾注自己的一生给他。”
“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电话挂断了,留下谢卫忠继续坐在这座墓园中孤零零的亭子里,孤零零饮尽了所有失去的痛苦。
他很清楚,娜娜离开自己,无非是因为自己这个职业在人们眼里太过晦气。另外他挣的这点钱,养活自己都难,他之所以在离婚之际将女儿的抚养权交给前妻娜娜,不是他不爱女儿,只是希望女儿不用跟着他受累。
再苦也不能苦了下一代,这就是一个父亲毅然放手的理由。
但他最终得到的,只有他人无尽的冷漠、孤独与歧视。
胸口的痛苦再次崩裂出来,难以忍受的谢伟忠再也坐不住了,扔下旧白衬衫的他转身跨出亭子,迎接今天第一位前来看望故亲的客人——热浪。
拿起浇水壶和扫帚后,谢伟忠感觉仿佛吃下了一种无形的止痛药,先前的苦痛回忆开始慢慢被稀释。他想过辞职,但是渐渐他发现自己早已依恋上了这种平静的感觉,其他职业给不了这样的闲适,一种能治愈心中伤痕的闲适。他放弃了改变,选择接受现在的人生。恍惚间,自己已经站到了那颗再熟悉不过的柳树跟前。
“萝萝,今天很热喔,来,请你喝点凉水,降降温,啊。”
这棵被谢伟忠唤作萝萝的大柳树,从扎根在此开始,已经看遍这个城市半载世纪的历史了。
从这颗柳树起,谢伟忠就开始重复起这多年已经肌肉记忆的路线,一块一块墓地被他杂乱不堪的黄扫把尖缓缓扫了过去。而且,每经过一块墓地,谢伟忠都要对墓碑说上一两句话,毫无违和,似乎面前就站着一位老人般。
“老胡啊,今天可是你生日呦,你的亲人竟然没来看你!真是太没孝心了,还是老谢待你好啊……每天按时过来看望你,给你打扫坟……你的家。”
“宋姐啊,你院子前的花又开咯!白白的,跟你生前一样美!你男人啊,昨天给我寄来一盆郁金香,叫我放到你墓前,他说,那是你遇见他之后最爱的花,希望现在的你,依旧喜欢哈。”
谢伟忠就这样满头大汗地为长满绿苔的墓碑们扫了两个多小时。扫到最后一个墓前,他实在是累了,擦着落满汗滴的土黄脸,一屁股坐在墓碑旁边。
一种莫名的惆怅感,带着谢伟忠的眼往地上搜罗着,草地里那盛开的小米花,一朵朵像极了某个女孩——女儿幼时的笑脸。
花朵上的灿笑,立刻化成一根根沾满毒箭蛙毒液的竹针,深深插在了自己的喉咙里,连哽咽都是一种煎熬。谢伟忠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常年压抑的悲伤,将脸砸进双手摊开的怀抱里,悲恸大哭起来。
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因为社会容不下一个他这般职业的人。一个失去家庭的男人,以这样的身份卑微地活着,他想不通自己的人生还有何意义可言,或许入土与墓中的朋友躺在一起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倘若自己真死了,又有谁会给自己下葬呢?也许自己就活该被遗忘,被人视为垃圾丢在一边。
刹那间,万籁俱寂,就连树上的蝉儿也为这突然的伤感停止了聒噪,似乎全世界都在为这位被命运判刑的人默哀。
然而,就是因为这突然的死寂,让这片树荫深处里传来的奇怪机械声逐渐清晰起来,“滴滴哒哒”,这间续的细微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神经上,激起了谢伟忠的警觉。
疑惑很快就转变成了好奇,站起来的谢伟忠小心翼翼地半弓起身子,环顾着四周。
一切都很正常。眼里除了被阳光填满的树隙,就只剩那些立在草地里的老朋友们了。
可就当谢伟忠放下心想扭动下身子时,自己右脚一挪,那个机械声,居然更响了!
谢伟忠意识到了——
有什么东西正藏在自己脚下,而且绝对不是自然里的东西。
谢伟忠他自己是上白班的,所以他不知道昨夜墓地里是不是有胆子肥的人进来过,不过就算有,上夜班的那兄弟不应该不知道啊?夜里来墓地的人极少,少到他们看守员都能画出来者的肖像。这种稀罕事,夜班兄弟不可能不跟自己分享的。
越想越感觉离奇的谢伟忠慌乱伸出手,刨着草地上发出声音的那一块泥土。随着手的深入和泥土块被掀开,渐渐的,一个类似于胶囊一样的东西赫然出现在谢伟忠张大的瞳孔前。
深蓝加墨黑的外表里,似乎还潜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谢卫忠愣了愣神,继续向下挖,将整个东西翻了出来。他仔细一瞅,胶囊上居然还有一块小屏幕,里面还倒映着很多他看不懂的图案在随着时间不断变化着。
本来是两个图案,似乎是到了一定程度,两个图案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图案。
随时间变化……
时间……
“倒计时吗?”
忽然窜升的想法让谢卫忠心里有了个十分恐怖的猜想。寒毛从小腿开始直立到了自己的后背,他一把将这只胶囊扔出很远的地方,拔腿向后疯狂跑去,直奔刚才待着的亭子。
但一切都太迟了。
“轰!”
一声巨响后,爆炸产生冲击波似乎带着什么能量场,夹杂着深蓝色的浪潮居然还发着无数个聚合高分子因为内爆而炸裂后咆哮出的轰鸣声,由聚合宇宙能材质组成的果冻般波浪一下子将泥土一阵阵掀起,朝着谢伟忠奔来。
四米多高的海啸!这蓝色的能量波如令人绝望的海啸,从身后的爆炸中心迅速扩散开去,墓碑被它掀起,即刻消失在了尘埃之中。徒劳的吼叫被气浪瞬间泯灭了过去,倒在土地上的谢卫忠瞬间被气浪死死压住!
能量波经过他时,他能感觉身体如同被从脚底开始掀皮抽肉般被撕裂开来,但爆炸经过他身体上的时间很短,仅仅是这短暂的剧痛,以及皮肉从骨头上被剥离的感觉让他痛苦了一会,谢伟忠脑袋一沉,两眼一黑,彻底昏死了过去。
不远处的一座大楼楼顶,看着炸弹引爆的内质人四将默默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你确定这样有用吗?这般规模的爆炸,不是直接将他炸死了吗?”
伽德将信将疑,扭头问站在身旁的纵影者。
但纵影者只是专心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冷哼一声,根本就没打理迦德的意思,她对这颗炸弹上能量用度的把控非常自信。
“实验而已,死就死吧。在瓦姆勒人没来收拾之前,赶紧过去看一眼。”修煞将手一挥,脚底升起雷暴云就飞了下去。纵影者拉住旁边二人,一齐化成了地上的黑影紧随其后,潜行而去。
墓地里,已经是一片焦黑色的灰烬。
花瓣在风中飘舞着,最后落在地上,也被草尖灼烧的余温化成了灰。
“我……死了吗?”
谢卫忠睁开眼,用手摸了摸脸,但是手指尖划过去,却只能感受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骨头。
谢伟忠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的脸上掉了块肉,当他翻过自己的手定睛一看,云雾般的模样让他惊恐万分——他的手变成了一块黑色的云朵。
“为什么会这样?”
谢伟忠低头看去,自己的双脚早已不见了,整个人都浮在半空中——他的身体,就是一块黑色的云状物!
“为什么会这样?!”他失声惨叫,拖着云状身子来到大半边被烧成焦黑的亭边,而萝萝,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黑色的躯干了,是整个墓地里唯一和亭子一起矗立的东西了。
亭子里,自己带来放在桌子上的小镜子正映着谢伟忠可怕的样貌:全身完完全全就是一团黑色的云,不断向外扩散着能量波,只有一个是实体的——他的头,骷颅头。
吓得呆若木鸡的谢伟忠回头木讷地看着被夷为平地的墓场,这个他生命里仅剩的净土,就这么与自己最后的信仰支撑一起消散在了空中。
绝望的谢伟忠两手摊开,直逼苍天,向灰烟里的残阳,发出了一声积蓄多年的怒吼:“我到底造了什么孽,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你叫谢卫忠,对吧。”
一声冷酷的疑问词,打断了谢卫忠的呐喊。谢伟忠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到爆炸现场,他想逃跑,却被叫住了。他畏畏缩缩地回过头,见四个奇怪的人站在他面前。
“认识一下,我叫修煞。”这个头上长着刺角,肩上披着披风的白面人向他伸出手。
“你们是?”望着这四个奇形怪状的人,谢卫忠心中警惕起来,害怕的向后退去,“怎么?我现在长得还不像个怪物吗?”
“放心,像你这样的受害者我们见得太多了。”
修煞走上前,挡住了谢伟忠端详眼前那位大块头迦德的视线。
“我们能告诉你一切,并且还你自由之身。”
“回到原来的样子?”谢卫忠将信将疑道。
“嗯。不过,你愿不愿意相信,我们也是因为这样的爆炸而变异的?”修煞故作沉重道,“为了找到这个摧毁我们一生的真相,我们几个变异人走到了一起。而就在刚才,我的朋友们检测到不远处突发催化性能量震荡,想赶过来看看能救几个,但……”
谢卫忠沉痛地眯起眼睛,低头凝视着地面。
“最近这种发生的事件太多了,我们也在以受害者的身份努力合力揭开这个谜团,我们对你的遭遇感到十分抱歉,至此,请收下我最诚挚的同情。”
“同情有用吗?我已经变成这样的怪物了,我连身体都没有了!你觉得你能用所谓的努力弥补我吗?啊?头上长着两个羊角的先生?!”他已经不管这些人是谁了,他现在只想好好宣泄一波,能杀死自己最好。
一口到嘴边的火气被修煞强咽了下去,就好像没有听到谢伟忠:“兄弟,你可以复仇,用你的愤怒告诉全世界天命对你是多么不公!你我都是被抛弃的人,都是被命运选中的涅槃者!生命诚可贵,别忘了,我和我身后的人,都与你一样。我们要找到原因,让世界,还自己一片公道!所以,你没有理由不反抗!”
谢卫忠沉默了,虽然自己根本信不过眼前这些人。
“有一个人,我必须告诉你,我们身体上的变异都与他有关——纳尔斯。”
修煞转身,接过埃克顿手中拿着的早已准备好的镰刀,递给了谢卫忠。
“给自己起个名字吧,伟大的战士。”
“战……”只剩下骷颅头的谢卫忠接过镰刀,面无表情地抚摸着镰刀的锋刃,“为什么,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要斗争!这个纳尔斯是一个来自外国的疯子,痴心于各种变态实验很多年了,我们得找他好好算一笔账。”修煞没好气地低声喝道,似乎这名字让他痛恨至极,“根据我们的数学模型计算,让你受害的这颗炸弹应该是他埋在国内的最后一颗了。我们都是因为他而变异的受害者,和我们一起,杀了他。如果法律还不了受害者以公正,那么这时的私人报复,便是正义且可行的,明白吗?”
为何不为自己肆意放纵一把,我……一个被社会贬低的下人,一个被剥夺到什么都不剩的贱人,既然当人当不明白,倒不如,和这些怪物一起闯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比什么都不是要好。
思虑罢,谢卫忠抬起脸,缓缓说出了五个字:
“扫墓人,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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