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顾静的闹铃又在响,她总是这样,坚持定大清早的闹钟,自己却起不来,于是整个宿舍都得跟着被叫醒。
我烦躁地戴上耳塞,对床的晓琳也忍不住啧了一声,低声道:“顾静,别人都要睡觉,能不能把你的闹铃关上啊!”
——我们俩都对顾静意见很大,无他,单就扰人清静一点,顾静的罪状就已经罄竹难书。不过,同宿舍的季米和她玩得很好。晓琳私下吐槽,季米这种大山里出来的学生不懂得人心险恶,轻易就上了笑面虎顾静的当。
面对我们的不满,顾静仿佛全然不晓,她甚至提高了声音反问:“啊?你在睡觉啊?”
没得到回应,顾静便自顾自地跳下床,照例在书桌前叮铃哐啷一阵,倒水喝茶、擤鼻咳嗽,做罢便哼着歌出去洗漱,还不忘把宿舍房门甩得震天响。
我知道今天早上是没法睡了。
果然,等顾静回来,她又开始漫长的化妆交响曲——算了,忍忍吧。我每天都这么告诉自己。
过了一会儿,顾静应该是化好妆了,她走过来,一把掀开我的床帘。
我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眯起眼睛,视野中,她的头模模糊糊地凑进来,紧紧靠着我昨晚没收拾的床上桌:“小雨,你在干什么啊?”
“睡觉。”我控制着语气,不想显得太受困扰——这不就是顾静的目的么,我们越不堪其扰,她越来劲。
“哦,”她又笑弯了眼,“我要去图书馆,你们需不需要带饭?”
一通气生完,我的肚子倒不觉得饿,于是拒绝了,晓琳也附和道不用麻烦。
“你帮我带吧!”外面传来季米含糊的声音。
学校的宿舍楼是一个长方体的建筑,每层有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分布着宿舍单间,尽头是楼梯间。我们的房间正对着这层的公共水池,季米已经在那里洗衣服了。
“行吧。”顾静语气不太好,也是,她虽然常常问我们要不要帮忙带饭,但我和晓琳很少会麻烦她,但季米就像天生缺根筋,读不懂空气似的,顾静问她就应,却不知道顾静并不希望她答应。
不过,看到顾静吃瘪,我还是暗爽了一下。
等她出去,宿舍安静了下来。我吐出一口浊气,爬下了床,灌完一杯水才觉得心中的烦闷消了些。
最近黄梅季,天一直闷闷的,外面雾浓得化不开,几乎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
我去水池洗了把脸,但洗不掉雾天的闷燥。
这种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
季米在一旁打语音电话。她用的是方言,聱牙难懂,大概就是说“困难,倒霉”之类的话。
水池里一连好几盆都是她泡的床单,乱七八糟地绞在一起,水浑浑的,显得很脏——季米的卫生习惯一向不算好。
我离远了点,不想有偷听的嫌疑,穿过走廊,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楼梯口。
我不自觉地看向窗,外面天气太差了。
这种天气出门能干什么呢?
我站在楼梯口发呆。
今天的楼道里空荡荡的——不过,这是周末的早晨,大家都想睡个懒觉。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把头探出扶手,居然是顾静站在二楼的楼梯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正觉得奇怪,顾静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头开始向上跑。
是她忘带了什么东西吗?
我不想和她打照面,就抢先回了宿舍。
坐下之后,我计算着时间,如果顾静有事回来,现在应该能走到大寝的门口——但我还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也许是季米洗衣服的水声太大了。
又等了一会儿,顾静还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在意顾静的行踪,可能是闲的——我站了起来,想去楼梯口看看。
季米见我又出来,明显愣了一下。
我没有向她解释什么,径直走向楼梯间,从扶手的空隙向下看去——
顾静还在原地!
她的状态很吓人,在几层台阶上来来回回地折腾,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说锻炼也不像锻炼,魔怔了似的。
我看了一会儿顾静的动作,心中突然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她好像被困住了。
我平时爱看恐怖片,对超自然现象也非常感兴趣,但这不代表我不怕怪力乱神的东西——我反而比一般人还要胆小和疑神疑鬼。
比如现在,我几乎是认为顾静碰上了鬼打墙,却迟迟不敢下楼去看看真实的情况。
踌躇许久,我终于大喊了一声。
“顾静,你找什么呢?”
顾静应该是听到了。她惊慌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大,眼神却是涣散的。
我甚至被她绝望的神情震住了。
下一秒,顾静张大了嘴——我从没见过人类能把嘴张这么大,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脚下一软就滚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哪还管得了什么灵异不灵异的,立刻冲下楼去看顾静的情况。
所幸顾静的位置离平地没几个台阶,她摔得不重,也没有受伤,只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我拉她起来回宿舍,顾静的腿使不上劲,大半重量全压在我身上,架着她爬半层楼还算能力范围之内,一层楼已经是吃力,走完两层楼,我的腿也开始打颤。
“我们休息一会吧。”我扶着顾静坐下,“还有一层楼就到了。”
说着抬头,正好看见墙上印刷着二楼的楼层号。
我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我们明明……刚从二楼爬了两层上来。
我疑心是看错了,松开顾静往上跑了半层,在转角平台向上看去,上面赫然蜷缩着一个崩溃的顾静,她身后的墙上,刷着大大的宋体字——“二楼”。
什么情况?
我感到一阵眩晕,顿时不敢向上,也不敢向下,哪个顾静是真的?或者,两个都是假的?
就在一刹那,两个顾静似乎都发现了我,我不受控制地与她们的眼睛紧紧对视,顾静张开嘴,发出绝望的尖叫。
在顾静的尖叫声中,我晕了过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顾静的闹铃又在响。
我头昏脑涨,烦,真的烦死了。昨晚睡得不安稳,总觉得有人影在面前晃,迷迷糊糊睡过去没多久,又被这该死的闹铃吵醒。
我想去摸耳塞,但耳塞似乎被丢得很远,我找了好一阵子,快戴上的时候,听见晓琳恼怒的声音:“顾静,能不能把你的闹铃关上啊!”
顾静好像应了声什么,关掉了闹钟。接着,她咚咚咚爬下床,噼里啪啦地翻出一堆东西要去洗漱。
就知道戴上耳塞也没有消停。
我烦躁地爬下床,一口气喝完水杯里的水,拿起牙刷跟了出去。
季米已经在外面洗衣服了,她今天把床单全洗了,工程量浩大。顾静奇道:“外面雾这么大,这个天晒出去干不了吧?”
我看向窗外的白雾,也认为顾静说得有理。
季米往水盆里加了一大杯洗衣液,傻笑着说早洗晚早洗都是洗,趁今天有空把活一起干完。
顾静收拾好,就要去图书馆。我想,既然懒觉睡不成了,不如去食堂吃个早午饭,便说要和她一起走。
听到我们的对话,季米的搓洗声突然停了下来。她看着我们,眼神很阴沉。
季米这人有点古怪,可能是因为家庭条件的缘故,她极高的自尊心总是无处安放,从而在友谊上体现出固执的占有欲——她希望顾静只和她一个人做朋友。
于是,在偶尔听见我和晓琳“讨伐”顾静时,季米甚至是乐见其成的。但是,她似乎没有意识到,顾静也许只把她看做了宿舍里的小跟班,于友情上并没有多少真心。
我装作没有发现她的不高兴,和顾静一前一后走出了大寝。
脚刚踩上楼梯,我的脑海里就莫名出现一个画面——我和顾静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台阶变得又高又长,我们一直滚下去,没有尽头。
我为什么这么想?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大雾四起,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娑婆的黑色树影偶尔显露出来,张牙舞爪的,像吃人的怪物。
顾静突然阴恻恻地开口,“你说会不会有个人躲在雾里,但我们根本发现不了?”
我一惊,脚下差点踩空,连忙抓住扶手。
顾静见我反应这么大,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开玩笑的。”
我勉强笑了一下,“没事,走吧。”
走到二楼,我无意间看到204的房门开着。
204的房门像大多数女生宿舍门那样,在内侧贴了一面穿衣镜,现在,镜子的角度刚好正对着我和顾静。
镜子里,我和顾静的身后,还有一个站立着的裸体男人。
我一下子愣住了,脑子没转过来,甚至不相信我看到了什么。
直到镜子里的顾静脸色大变,惊慌失措地抱头狂奔,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腿软了。
跑,往下跑,逃离这里!
没人敢回头看,我们疯狂地向下奔跑,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只想先离开逼仄的楼道,甩脱那个潜入女寝的变态!
顾静冲在我前面,比我快半层楼的距离。“为什么还在二楼?”她突然停下来,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们为什么还在二楼!”
我脑子里只有跑出去这件事,见她速度慢下来,立刻上前抓起她的胳膊继续跑——什么二楼?
我奔跑着,看着红色的楼层号在视野里消失,然后在下一层重逢。
又是二楼的号牌。
我的血液渐渐凉下来。
身后的男人已经不知去向,顾静脱力靠倒在墙上,因为剧烈的跑动而咳嗽不止。
我不可置信地走到扶手边,探头向下看去——楼梯,全是楼梯!无穷无尽的楼梯盘旋而下,看不到头,一路通蔓延至难以目及的深处。
这是什么情况,鬼打墙吗?
我不敢说出这个可怕的猜想。
顾静咳喘一阵,缓了过来,突然发疯似地冲进二楼的走廊,哐哐砸门:“救命!救命!有没有人!”
我呆站在空荡的楼梯间不知所措。
她看起来要崩溃了,从东到西,一间一间地敲过去。除了204的门开着,没有一个人应门。
就好像整栋楼只有我们两个人。
204里也没有人。
但我们无路可退。我和顾静最终还是走进了204。
204的房间很乱,地上、椅子上都堆满了衣服。虽然是白天,但地上点着好多支快燃尽的蜡烛,烛泪斑结在地上,看起来分外阴森。
这些蜡烛应该被规律地摆放过,只是我和顾静来时太过慌张,踩熄了几支,破坏了队形,现在也看不出来原本的形状了。
我对蜡烛有些在意。就在我要把它们摆回原状时,叮铃铃——
床头的风铃轻轻作响。顾静指着门后的穿衣镜,脸色无比难看。
镜子里,我们的身后站着一个赤裸的男人。
顾静张大了嘴。
在顾静的尖叫声中,我晕了过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顾静的闹铃又在响。
我一下子惊醒,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烦躁的情绪到达了顶峰,脑海里甚至掠过几个想把她杀死的疯狂念头。
冷静,冷静。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告诉自己别为不值得的人影响心情。
可能是起得太早,我坐起来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下床连灌好几口水才压下胃里翻腾的恶心感。
我拎起牙刷就出去,正碰到季米在洗床单,见我看她,季米尴尬地说:“姨妈弄上面了。”
我点点头,又觉得季米洗衣服的场景特别眼熟,不由地停住了。
这时,顾静出来,见季米在洗床单上的血渍,突然笑出了声,用一种很暧昧的语气说道:“天哪,你不会是和小胡……”
季米手一抖,床单一角落入了水池。她手忙脚乱地捡起床单冲水,急切地解释道:“没有的事情,你别瞎讲!”
季米什么事都会告诉顾静,分享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秘密。
她最近在网恋。
不过,顾静从来不会保守她的秘密。季米网恋后,我和晓琳很快听到了一点她的恋爱故事。
对方是这里的本地人,比季米大两岁,已经工作了,经常会给季米寄礼物。听顾静说,他们俩这几天正商量着见面。社会人找学生恋爱,我觉得不靠谱,却也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顾静此刻的态度,让我觉得有点恶心。我不想再听这种无聊的对话,就转身回了房间。
窗外大雾弥漫,连对面的宿舍楼都看不清。顾静收拾完东西,就凑到我身后,“你在学习吗?”
“没有。”我有些厌烦。
她推开宿舍的门,“那我去图书馆了,你们要带饭吗?”
“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和她说话。
顾静走后,我拎起热水瓶去楼下打水。
刚出大寝的门,我就发现楼道里新贴了告示,看起来是宿管阿姨自己写的,行文磕磕巴巴,非常不正式:
近日,本楼栋有同学反映,宿舍疑似有外人进入。请同学们放心,宿舍后勤部门已经加装监控点,接下来,管理处会加强安全检查工作,也请大家加强安全意识,做好防盗措施,不要听信无稽之谈,散布恐慌情绪!
另外,同学们请注意在宿舍内的音量,不要发出噪音影响其他人,阿姨这里已经收到不少投诉了,谢谢合作!
署名是18栋宿管毛艳秋。
宿管阿姨好像换人了?上一个我记得姓何。但我更在意的是——最近宿舍进小偷了吗?
我缩了缩脖子。
宿舍后面在新建教学楼,的确有很多外来的工人,以前也不是没听说过有工人半夜偷偷爬上阳台盗取女生内衣的事。
难道学校现在才想起来装监控吗?
我感到一阵恶寒,匆匆往楼下走去。
下到了二楼,我觉得不对劲了。
按道理我已经可以看到一楼的走廊了,为什么底下还有这么多层?
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几个片段:我在楼梯间不断奔跑,阶梯变得无穷无尽,我就像跑轮上的仓鼠,永远跑不出那个小小的圈。
“不要听信无稽之谈”,我想起告示上的话,总觉得有什么言外之意。
我鼓起勇气继续往下走,但脚步越来越轻,直到看见了下一个楼层号。
二楼。
为什么还是二楼?
我终于开始害怕了,转身就向上跑,我要回宿舍——
在下一个转角,我抬头看见了墙上的编号:二楼。
我难以描述看到“二楼”时的恐慌,理智上,我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个恶作剧或者装修失误,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你走不出去了,永远走不出去了。
我的手脚都在颤抖,几乎只靠本能的驱使继续向上爬。
我眯着眼睛不敢去看楼层号,一连又上了三层。我睁开眼——希望破灭了。
白墙上,是一行枣红的宋体字。
二楼。
我几乎绝望,楼梯带来的的恐惧压过了一切,即使觉得二楼的寝室同样古怪,还是走了进去。
“有人吗?”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哑。
二楼的走廊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有人吗?”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一扇门应声而开。
顾静脸白得像鬼,双眼大睁,坐在204宿舍的地上,一动不动地瞪着我。
我几乎吓得心脏骤停。
顾静手里抓着一本报纸,脚下是一圈燃尽的白色蜡烛,场景诡异得让人心里发毛。
我的手脚在惊惧之下僵住,心中咆哮着快跑,肌肉却无力执行指令。
顾静不是去图书馆了吗?
这是什么东西!
这幅画面的冲击力太大,几秒之后,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二楼。
我跌跌撞撞地跑着,视野里全是白色的楼梯,千回百转,绵延不绝。
是幻觉吗?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了。向上是楼梯,向下也是楼梯,我滚落下去,不停地下坠,无尽的深渊中,是一个房间。
204。
我看见顾静坐在里面。她张开了黑洞洞的嘴,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在顾静的尖叫声中,我晕了过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顾静的闹铃又在响。
我从噩梦中惊醒。
最近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是没有出口的楼梯间,我迷路了,努力地跑,途中还遇见了顾静,但我们用尽所有力气也跑不出去。
我记不清之后的故事。心理学上讲,人的梦境是潜意识的反映,也许我在现实中存在难以把控的东西,从而让这种焦虑延续到了梦里。
顾静今天很快按掉了闹钟。
我睁开眼睛,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我听见顾静轻轻地下床,她一反常态,没再发出多余的动静。
“顾静,去图书馆吗?”我掀开床帘问她。
顾静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直觉她有话要说,但最终她只是重新垂下了眼,没有回应。
莫名其妙的。
我懒得去猜她在闹什么公主脾气,直接道:“我等会也去图书馆,一起吧?”
像之前的每个周末一样,季米一早就在水池洗床单,水盆的边缘溢出锈色的水。她见我和顾静一起出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
有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季米很陌生。
我真的了解她吗?
顾静也没有和她打招呼,自顾自地走了。我选择追上了顾静,毕竟我和季米通常没话说。
窗外的雾很大,像缥缈的云,也像一道白色的围墙。
楼道里冷冷清清,只有我和顾静的脚步声。
“我这两天老做噩梦,”我开了个话题,“梦里我俩就像这样走在楼梯上,可能也是去图书馆,结果楼梯跟迷宫似的走不完……”
顾静突然停了下来,低着头浑身发抖。
“顾静?”我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毛,担心她有什么疾病,“你怎么了?”
顾静仿佛听不见我说话,她猛地仰起头,两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突然冲出楼梯间向走廊奔去。
慌乱间,我看了一眼楼层。
二楼。
顾静直接冲进了204寝室——204门户大开,里面空无一人,靠外侧的书桌上乱七八糟,地上也不知道撒了什么东西,全是黏黏的污渍,还有几根蜡烛吐着火苗。
我一路跟着她进入204,顾静的状态似乎好了一点,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但对我的呼喊毫无反应。
叮铃铃——
床头的风铃轻轻作响。
骤然间,我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
我惊地抄起手边的扫帚就向后面挥去——挥空了,什么都没有打到!
面面相觑间,男人一脸惊恐,他开口了:“你先冷静,”镜子里,他哆哆嗦嗦地向我的反方向移动了几步,“你应该是什么都不记得……但是我可以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随时判断我的反应:“其实……你已经死了。”
什么?
我的胸口一下子很痛,如同被无数爆裂的碎片击中,经受漫长的刀割。
我又看到了窗外的白雾。重重迷雾里,是深不见底的楼梯,走不出去的宿舍楼和日复一日的疑惑。
我死了吗?
我的五感像是被蒙住,镜子里,男人的嘴张张合合,我却仿佛听不懂。
“我前两天在宿舍玩了一次通灵游戏,之后身边老是出现怪事。”
“有的时候是门突然被砸响,有的时候水池的水龙头会自动打开,还有的时候能听到女生讲话的动静……一开始还以为有人把女朋友带回来呢,次数多了就觉得不对头了。”
“我有个室友家里人是出马仙,他帮我去问,结果大仙说我玩的通灵游戏是个邪术,直接把阴间的通道打开了。”
“幸好我这是个山寨版,效力最多持续七天……”
我看见书桌上有一叠报纸,纸质已经脆了,头版加粗的是一则女生宿舍投毒案,宿舍四人全部死亡。
我看来看去,头越来越晕,新闻上放了大篇幅的同学采访,结论是宿舍内部矛盾激化导致有人下毒——“死了?”我看着报纸上熟悉的照片和名字,感到胸腔剧烈的坠痛,心头却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为什么……谁是凶手!”
“这是个悬案,没有证据表明是你们四人之一干的,而且……网上都猜测是你室友季米的男朋友做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解释:“因为警方一直没有查到毒药的来源。”
“说真的,我没想到真的能通灵到你们。”他咽了咽口水,“大仙说,很多灵体只会无意识地重复生前的活动,它们的世界是混沌的,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但是,大仙说……如果能彻底清醒过来,就能解脱出这种状态。”
我直直看向他,“什么意思?”
“我猜应该是找到凶手吧?把事发那天的经过全部想起来,就能脱离混沌的轮回了——啊,你应该不知道,投毒案已经过去九年了。”
九年了。
居然已经九年了。
他指指顾静,“昨天她突然就出现了,问我谁杀了她,把我吓得半死。”他声音小下去,“结果我把资料给她看,她就变得特别……吓人。”
男人自我介绍叫汤霖,他说地上中间那支冒绿光的蜡烛是犀牛角做的,犀角通灵,蜡烛燃尽,人鬼就不能相互看见了。
他说他每天都会点蜡烛,按照大仙的嘱咐尽量帮我们解脱,了却他胡乱通灵的因果。
我带着顾静回到了楼梯间。顾静可能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又回到了那种不说话的状态,站在楼道里一动不动。
我找了个台阶坐下,想着汤霖的话语,心乱如麻。
谁是凶手?
上面突然传来了季米的声音。
她站在我们上一层的拐角处,脸从空隙中探出来,茫然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我看了一眼顾静,没提刚刚的遭遇。
三人一起回到宿舍,我突然意识到晓琳好久没有说话了。
“晓琳?你还在睡觉吗?”
晓琳没有说话,我的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晓琳,我掀你床帘了啊?”
我看到了极度恐怖的一幕:晓琳面朝着我,两眼翻白,眼下是深重的紫红淤斑,身体已经僵硬了。她的表情非常痛苦,脸上、衣服上、床单上,全是红红黄黄的秽物。
我一阵恍惚,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不是早就死了吗?
晓琳怎么会这样?
顾静在我身后,爆发出了有史以来我听过的最大分贝的尖叫。
在她的尖叫声中,我晕了过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顾静的闹铃又在响。
我睁开眼,期待能听到晓琳的声音——这样就能证明,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是晓琳没有出声。
我也不敢拉开她的床帘。
我爬下床,顾静正坐在她的书桌前。她和我对视一眼,表情非常僵硬。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顾静,你记得昨天的事吗?”我率先开口。
顾静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我要再去一次204,”我告诉她,“我要去好好了解情况,弄清楚谁是凶手。”
听到“凶手”两个字,顾静颤了一下。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顾静眉头紧锁,像有话要说,但是不开口。
她很奇怪。
我不想浪费时间,独自跑下了楼。
季米依旧在水池洗衣服。我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季米,但我怀疑,她是知道的。
季米有的时候让我害怕。她似乎是一个对所有人保持了好奇心的人,但是她的好奇心旺盛到令人不安,比如,她能轻易说出你在社交软件上的匿名发言,或者告诉你你爱吃的那家餐厅换了厨子。
她仿佛一个无孔不入的监控摄像头。
再一次进入204,我终于看清了不少东西。
比如,这明显是一间男生宿舍,比如,书桌上的手机电脑都是我没见过的款式。
汤霖依约出现在镜子前。
等我告诉他晓琳的事后,汤霖的脸色变了。
“不应该啊……”他喃喃自语,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拿出来手机,声音是慌的:“大师……不是说不会死人吗?”
“什么?”
“鬼魂也会死吗?”
“大师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好的好的……”
他放下手机,显得非常害怕:“对不起,我觉得我猜错了,凶手应该在你们四个人中间,不是季米的男朋友!”
“大仙说,如果凶手是清醒的,发现你们有清醒的苗头,很有可能会继续下手——凶手杀孽深重,永堕无间,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但你们有希望逃脱这种状态,凶手可能会不甘心!”
“你室友晓琳可能已经魂飞魄散了。”
“凶手的灵体沾了血,事情就大了。”
汤霖简直是六神无主,勉强把话讲清,哆哆嗦嗦地看了我一眼,下定决心似的,走到了犀角蜡烛前,“对不起,大仙说这个事情太凶,我帮不上什么忙。”
下一秒,他熄灭了蜡烛。
204瞬间一片寂静。
楼上传来了顾静的尖叫。
我突然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异常,开始真切地后悔,为什么不把顾静带出来,为什么做事不再谨慎一点!
在顾静的尖叫中,我无法抵挡地闭上了眼睛。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舍友顾静的闹铃又在响。
顾静没有关。
宿舍很安静,外面传来令人绝望的洗衣服声。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第七日。
汤霖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想法,是庆幸这是大仙所说的最后一天。
终于要结束这一切了。
他前阵子对学校九年前的宿舍投毒案特别沉迷,收集了很多当时的资料和细节,甚至还实地考察过。
大量的调查后,汤霖自认为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能够对网上那些玄之又玄的讨论嗤之以鼻。他在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关于20xx年xx大学宿舍投毒案的个人看法》。
他在帖子中罗列了一系列证据,并且进行了严密的论证与猜想,在帖子的最后,他这样总结:“楼主认为,警方应当重启调查,把重点放在季某当时的男友身上,这绝不只是一起宿舍内部的谋杀案!”
帖子发出去后不到半个小时,就被封了。
汤霖一下子热血上头,立刻重发了一篇,并附言:“怕不是我说中了真相,某些人害怕了吧!大家可以去查查季某男友的背景,水很深啊!”
帖子很快又被封了。
汤霖感到一阵挫败,同时更加坚信,自己也许接近真相了!
那天晚上,他和室友们一起喝酒吃串,回到宿舍,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的,要玩笔仙。
等到汤霖看到眼前站了一个女生,并且这个女生竟然是他调查的投毒案受害者的时候,他吓得魂都没了,几乎当场尿了裤子。
他以为是自己在网上乱说话打扰了亡灵,特意请了出马仙求救,大仙告诉他,你查案的执念太重,既然沾上了因,就要亲自了结这个果,否则后患无穷,祸及子孙。
汤霖逐渐冷静下来,又觉得这是一个了解案情的好机会。大师说,受害者的灵体没有煞气,并不会伤人,他帮助她们解脱,是一件攒功德的好事。
汤霖当然认为自己在做好事。直到昨天,那个叫陈雨的女鬼告诉他薛晓琳“死了”。
他隐约发觉自己有责任。凶手居然就在宿舍里,而他的惊扰和对真凶的错误猜测,直接导致了一个灵魂的消散!
汤霖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么多。他吹灭了犀角蜡烛,不想再接触这些了。
这是最后一天了。
汤霖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他把投毒案的资料丢进了碎纸机,来到顶楼阳台晒太阳。
他没有看到身后的两个人影。
汤霖像一只鸟飞了出去。
几天后,xx大学男生汤某坠楼案被定性为谋杀,事发地竟离奇地发现了该校九年另一起投毒案的重要物证——一个药瓶。
一年后。
18栋的宿舍大门外,学生们自发摆上了一圈菊花和蜡烛,墙上有人贴了最新的警方通报。
20xx年8月19日14时16分,我局接市公安局110指令:
xx大学学生汤某(男,21岁)坠楼死亡。
事件发生后,xx市立即组织相关部门成立联合工作组,开展事件调查处理工作。
经调查,汤某曾在数日前在论坛发布《关于20xx年xx大学宿舍投毒案的个人看法》,讨论xx大学宿舍投毒案的真凶,在其中提及了本案犯罪嫌疑人胡某(男,33岁),招致怨恨,被其雇凶杀害。
鉴于嫌疑人的高度相关性,我局将汤某坠亡案与20xx年该校宿舍投毒案并案调查。
20xx年该校宿舍投毒案:
季某(女,22岁)、顾某(女,21岁),薛某某(女,21岁),陈某(女,21岁)在宿舍被杀害。
经查,20xx年8月17日晚17时许,季某私自带网友胡某进入女生宿舍过夜。宿舍当时只有薛某某一人,刘某心生歹意,要求季某给室友薛某某下药,企图迷奸。由于药物中毒反应,薛某某因呕吐窒息死亡,尸体被季某、刘某二人藏于床上。
20xx年8月17日晚21时许,顾某、陈某二人回到寝室。季某曾洗过薛某某的床单。
次日,胡某认为事情败露,要求季某下药毒杀顾某和陈某。随后,刘某与季某发生争执,刘某对季某进行殴打并喂下毒药,致使薛某某失血过多不治身亡。目前,胡某畏罪潜逃,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处理中。
评论 0 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