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辟雍学宫的第一年快得过分,几乎察觉不到多少时间的变化就到了新年,贾诩在收拾书箱的时候想。但这一年也发生了许多事,还认识了像郭奉孝这样缠人的人,想到郭奉孝,贾诩不可控地叹了口气。
一入冬这人就小病不断,吹个风都一步三喘咳个不停,今年冬天要回颍川养病了吧?
辟雍学宫的告假单来得早,早早就通知学生们要赶在大雪封山前离开,因此学考一结束所有人都紧赶慢赶地收拾起东西来。
门被轻轻敲响,贾诩回头看见郭嘉披着狐裘大氅,抱着手炉半倚在门框上,发间簪了支不知从哪折来的梅花。
贾诩见郭嘉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将书箱合上落锁后才问道:“怎么了?”
“你要回凉州吗?”郭嘉病恹恹地问道。
贾诩轻轻嗯了一声说回,抬手将郭嘉滑落的大氅又系紧了一些。
郭嘉虚空勾了勾贾诩的手,没握到因为畏寒又缩了回去,跟在贾诩身后进门寸步不离。贾诩收拾东西,他就说这要带上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一看都是郭嘉落在贾诩这的。
贾诩算是猜到郭嘉打的是什么算盘,但还是老神在在地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郭嘉说的那些碰都不碰,非等郭嘉主动开口。
郭嘉也猜到了,有些气恼地在贾诩的桌案边转了两圈,然后猛地将手炉落在桌案上大声道:“我要跟你去凉州!”
贾诩缓缓挑了挑眉问:“为什么要跟我回凉州,不与学长回颍川吗?”
郭嘉像一团融化的面团缓缓倒在蒲团上说:“年年回去听那些人唠叨,我才不要。”
贾诩扯了扯被郭嘉压住的竹简,没扯动,好声好气地去推郭嘉,边推边说:“那你有没有问过学长,这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
郭嘉顺势缠到了贾诩的手臂上,因为低热有些昏昏沉沉地将脑袋搭在贾诩手肘间闷声道:“学长说让我问你呢,还说少我一份压胜钱,他高兴得很。”
贾诩覆手贴上郭嘉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又在低热,凉州离箬阳多远,这我怎么带你上路?”
郭嘉不答,埋在贾诩臂间轻哼,高热也好低热也好,本是从小到大都习惯了的病痛,到了贾诩这竟万般难忍,要哼出声来。
贾诩被郭嘉磨得没办法,松了口道:“离开那天你要是不发热,我就带上你。”
郭嘉抬头,看着贾诩那双透亮的眼问:“当真?”
贾诩有些好笑地反问:“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离开那日郭嘉还真就没再发热,只是身上草药味更重了些,闻着居然有些熏人。
荀彧站在学宫门口,看着踩在马凳上冲自己挥手道别一脸笑意的郭嘉,轻笑了一下也同他挥了挥手。
上了马车的郭嘉也不安分,掀了帘子喊道:“各位学长可别忘了奉孝呀!”
有相熟的学长也掀了帘子回道:“奉孝可别惹文和生气咯,远在凉州,学长们可再救不了你!”
郭嘉挑了挑眉回喊道:“陈学长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昨日观星可是看见张家小女公子红鸾星动啦!”
被喊了这一嗓子的陈学长也不同郭嘉再争辩,而是同车夫讲加快速度早早赶回去。
贾诩看着郭嘉活络又高兴的背影想起,学宫的课排至《易经》时,郭嘉在这一门上学得极快极好,对着好几位同窗的命线笑眯眯地说要遭的殃。
大家一开始笑称郭嘉说也不说点好的,但在不久后的日子里一一灵验时,有人想让郭嘉再看看,郭嘉却挥手拒绝了。
他懒洋洋地倒在贾诩膝头,抓着贾诩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又深又乱的掌纹。
郭嘉的手指尖慢慢划过那条细细长长的生命线说:“文和呀,人手上的纹路呢,是命运的一种反馈,文和的掌纹又深又乱,人生曲折哦。”
贾诩瞥了一眼郭嘉放在一起对比的两只掌心反讥了一句:“生命线这么浅,小心早死。”
郭嘉也不生气,笑吟吟地说:“是呀是呀,我活不长的,见不到文和长命百岁封侯拜相子孙满堂咯……”
贾诩的心头重重一跳,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于是紧抿着唇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郭嘉依然划着贾诩手心的纹路说:“但是呢,命线多意味着人生际遇变化也同样的多,我们文和呀,要平步青云的!让我来看看文和的姻缘呀……”
贾诩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低斥了一句不许胡说。
郭嘉翻身坐了起来,手撑着贾诩的身侧就凑了上去,笑眯眯地问道:“不许说什么呀?”
贾诩抬手捂住了郭嘉的嘴,撇过头去低声说:“不许说自己活不长。”
郭嘉愣了一下,向来笑意盈盈的眸子里有了一瞬间的空白,而后又笑弯了眼,整个人倒在贾诩身上说:“好呀好呀,不说就不说。”
贾诩在马车出发时伸手拉了一把郭嘉,示意他在位置上坐好,郭嘉仅仅是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开始不安分地动起来,拉着贾诩要他讲凉州的见闻。
贾诩向来没有和谁说过这些,竟一时间也想不出该如何同郭嘉说,思索了半晌后才道:“凉州风沙重,你怕是不习惯。”
郭嘉长长地哦了一声道:“风沙中养出了个水一样的文和。”
而后狠狠地吃了贾诩一个暴栗。
因为有郭嘉在,回凉州的路上他们走走停停,硬是比原来的用时长了许多天,到凉州时已经接近年关了。
马车刚停在贾府门口,就远远听见一阵马蹄声,郭嘉转头去看,看见一红衣银甲长发高束的女子策马而来,在接近马车时勒马,双蹄腾空马尾飞扬,简直是乍见惊心目。
“我儿回来啦!”红衣女子将手中长刀向贾诩方向一抛,贾诩抽了郭嘉袖中扇面顺势勾住刀柄,卸了冲劲往台阶上下来的管家手里抛。
双手呈前,贾诩行了礼无奈又恭敬道:“见过母亲。”
贾母轻哼了一声说道:“看上去未曾松懈,怎么晚回这么些天?”
一旁的郭嘉往前一步长揖作礼道:“是我拖累了文和的行程,还请伯母不要怪罪。”
贾母摆了摆手道:“无妨,既然回来了就好生休息,我还要同你父亲到关边巡逻,晚上你们自己呆着吧。”
说完贾母勒了缰绳准备走,又想到什么般问道:“你是阿和朋友?”
郭嘉笑眯眯地道:“是,晚辈颍川郭氏,郭嘉,字奉孝,与文和是今年同窗。”
贾母颇有深意般地点了点头,拉了缰绳骑着马潇洒地走了,徒留管家替二人收拾带回来的行李。
长辈一走,郭嘉也没了装腔作势的样子,贴到贾诩耳边轻声念道:“阿、和?”
明明是正常的称呼,从郭嘉唇齿间辗转念出来像是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蜜糖,甜腻腻的让贾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干脆伸手拧住郭嘉腰间软肉同样笑眯眯地回道:“是呀,阿、孝、学、长。”
边关确实没有南边那么多的取乐项目,少有歌舞升平的歌楼,多是肃穆的巡查军队,只是风沙包裹下百姓倒也有一番自己的趣味。走在街上,郭嘉已经不止被一个孩子夸过漂亮,年幼的孩子分不清漂亮的脸蛋,对着郭嘉与贾诩喊姐姐,被赶来的老妇连连告罪,倒意外让郭嘉有了打趣他的新名头。
贾诩原以为郭嘉来了没几天定要吵着闹着回去,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郭嘉适应得很好,甚至同街头巷尾的妇女们都打成了一片,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巷口藤编的摇椅上晒太阳,还教孩子们编南边的络子花样。
年关前,边界偷猎者猖狂,回到家中的贾诩也闲不下来,带着一小队人在边境巡视。贾母擦刀时问怎么不带上那个漂亮孩子,贾诩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母亲说的是郭嘉,而后答道他不善骑术。
贾母颇有些疑惑地上下看了贾诩一眼道:“你善不就行了?”
“人家既然来了,就不能总让人家呆在屋里,他能同街头巷尾的妹妹们打成一片是他的本事,不代表你什么都不用做。”贾母摇着头恨铁不成钢道,生的孩子人情世故方面比外头那个爹还愚钝,思及气来,随手抄了果盘中的苹果砸了过去,被贾父乐呵呵地接下啃了一口。
边关口音重,自己到辟雍时尚且需要时间纠正,何况是在凉州生活了许多年的老妇们,思及此,贾诩不敢细想郭嘉近日来得有多辛苦,但他却是一点脾气没有。
于是贾诩牵着缰绳站在晒太阳的郭嘉身边问:“要不要同我一起?”
郭嘉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道:“文和终于想起我来啦,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听着郭嘉的话,贾诩觉得自己白是担心。
贾诩带着一小支人马与郭嘉前往草场,冬日新年前夕,偷猎者猖狂,总惹得牧民不得安生。
铁骑踏过已经逐渐枯萎的草地,郭嘉半倚在贾诩怀中到处看,春日草原上多是一望无际的青草,到了冬日几乎成了荒地,行至半途贾诩有些懊恼,带他来看枯黄的草场做什么,有趣程度还不如在巷口晒太阳。
但郭嘉还是笑吟吟的,每路过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就指着问贾诩这是什么,偶有贾诩答不上来的,随行的轻骑军也会接过话头同他说习性与功效。
忽然郭嘉拍了拍贾诩手臂问:“那是在放牧的牧民吗?”
贾诩随着郭嘉的目光看去,随即脸色骤变,这哪是什么牧民,明明是猖狂的偷猎者。
距离目测在百丈开外,最重的长弓也是鞭长莫及,贾诩示意另一个轻骑军护好郭嘉,在郭嘉换马坐好的下一瞬贾诩一鞭子抽在马上,如一支离弦的箭般带着人冲了出去。
距离偷猎者不到六十丈的距离,贾诩拉开了那柄如月般的弓,离弦的箭扎穿意图逃跑的偷猎者的膝弯,郭嘉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意识到贾诩在学宫中的射术甚至留了余力。
随箭而出的还有一只挂了脚铃的苍鹰,清脆的声音带着遮天蔽日的翅膀。
又是一箭射出,这一下正中手腕,跟上贾诩的轻骑军从马上飞扑而下同偷猎者缠斗在一起,将那人卸了胳膊押送至衙役。
热情的牧民硬是把一行人留下吃了顿饭才放走。
此事过后贾诩又忙了起来,不过是忙起了新年祭典的事务。
凉州地处乌金高原、蒙古高原、乌斯藏高原交界地带,又毗邻祁连山脉,境内既有高原山地,又有河谷平原,以北更是荒漠戈壁纵横交错。
凉州的牧民养鹰,军中也有鹰部,而关边向来军民不分家,贾诩作为轻骑将军贾龚之子,自然是要去祭典上露个面的。
大年三十那日热闹非凡,经幡拉出长长的彩线,年轻的贾诩骑着通体黑亮的骏马,臂上停着如北境雪山般巍峨俊秀的雄鹰,贾诩走在人群的最前头,膀大腰圆的牧民跟在身后竟也弱了几分气势。
少年人抽条的身形与如霜般的锋芒,在初雪覆盖的凉州版图上划出长长一道命线。
鼓声震天响,贾诩来寻郭嘉时看见他扑在围栏边上投壶,贾诩也不声张,就站在郭嘉身后瞧他。
郭嘉不愧是富贵销金窟里出来的贵公子,投壶无一败绩,笑吟吟地将第三支箭抛卡在前两支箭尾,赢下了那幅鼎鼎有名的《墨竹图》。郭嘉握住画卷转身想找人,却不知贾诩什么时候就站在他身后。
“呀,文和什么时候来的?”郭嘉将画卷塞进贾诩怀里,拉着他的手继续往下一个地方跑。
郭嘉似乎真的很喜欢这里,拉着贾诩的手几乎将草场上的每一个项目都玩了个遍,甚至额间都出了细细的汗珠,在凉州冰冷的天气里冒着热气。
日暮西斜,草原上的气温骤降,白天还兴致勃勃的郭嘉也焉了下去,裹了一层兽皮做的斗篷还是冷得贴在贾诩身上。贾诩捏了捏郭嘉冰冷的手说:“马上就点篝火了,你树枝拿了吗?”
郭嘉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中的一小节树枝说拿啦。
草原上有传说,火焰是神的化身,跳过篝火可以祛除污秽,神明会保佑你。
每一个人带一节木枝,千千万万根木枝组成盛大的篝火,戌时第一声鹰鸣响起,一支带着火焰的箭矢穿过夜空,一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有长辈推着自家的孩子大胆地跳过篝火,每有一个勇敢的孩子产生,人群都会爆发出激烈的掌声与祝福。
贾母不知何时挤过人群将二人推到篝火边道:“勇敢一点,跳过去!”
郭嘉与贾诩对视了一眼,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带着火焰炽热的风吹过眉眼,助跑跳跃,看着可怖燃烧的火焰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他被贾诩拉着,跃过烧至金黄的篝火,滚烫的火焰掠过斗篷的尾,留下一点灼手的烫。
郭嘉在风中大喊:“此后经年,都要平安!”
而后马头琴声悠扬,手击鼓声清脆,郭嘉与贾诩被人群架在最里圈围着篝火起舞,握着的手自始至终都未曾松开。
子时末尾,烟火乍起,新年始。
郭嘉附在贾诩耳边轻声道:“文和,新年快乐。”
两人收拾东西回辟雍学宫时,郭嘉依依不舍地趴在车窗边,同来送行的人们挥手道别。
马车远行,忽然一声尖锐的鹰鸣响彻云霄,郭嘉掀了车帘去看,只见不少面熟的人都自发骑马相送,贾诩的父亲与兄长也在其中,雄鹰盘旋在湛蓝的天际,鹰鸣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凉州以北是戈壁滩,有西北特有的冷冽的风。春天的戈壁滩依旧很冷,会在某天下一场不逊色于寒冬的雪,少年郎们会站在冰雪覆盖的粗粝岩石上,张开双臂迎接寒风带来的讯息,鹰扇动着宽大的翅膀急急俯冲而来,又轻轻地落在肩头。再过二月有余,戈壁滩上会盛开出不知名的花,比荆棘都坚韧,扎根在碎石与沙组成的土地上一年又一年。
凉州的风是锋利的,将裸露在外的肌肤割出一道道粗粝的痕迹,凉州的雪却是轻柔的,像蝴蝶落下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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