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旧事 1: 塞北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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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旧事

墨書 Inktalez
塞北苍寂关,不见烽烟,难逢归人,银沙裹素雪,残阳染指。不知大地之平凉戚戚,枉断了多少白发英魂。 0
十年内,但少新客遭遇。我自守关以来,每日一壶烈酒润肠,一碗红肉下肚,自谓恪尽职守、自由妥帖。今日难得,倒有卿卿故人特远道寻我。说是故人,递信,却才是沾亲带故的旧友义女。 0
 
“徐迟兄见启: 0
 
近来安?健康每况愈下,洒俊托送你处,为着哄她宽心,好多使些疗程。我这小女,性格贪顽,原是个流明街上饥不果腹的丐孩儿,人小鬼大、十分机灵,颇爱钻研些奇门遁甲之术。思来想去,倒与你有共通之处,唯望好生照顾。明年春时,康健些,直节再来见教。 0
甚念,勿挂。 0
喻直节落” 0
 
 
直节的身子,若是跟他做人一般硬,谁担心,也罢,怎得每况愈下。 0
我本欲出言相询,奈何一低头只见小姑娘拧巴成一根麻花,死死攥着衣角,咬着唇视死如归的悲壮模样——“你名喻洒俊?”我可劲儿憋着笑。没想到她先涨红了脸,活像西洋鹦鹉的两鼓腮,真可爱。“什么呀,怎么老头连小名都瞎写,姐姐,我叫喻冠缨。”她这句老头让我的嘴角隐隐抽搐起来,如果年轻的我没记错,直节今年贵庚三十又五,已经算老头了吗? 0
 
 
随意细切了四两熟牛肉,又蒸了四个大白馒头。我拎出树下的酸梅酒来,沿着肉的纹理把仅剩的半斤黄牛肉片薄,倒了些酒浸透,掩进了大缸。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谈着,冠缨噎得慌但高兴极了,看起来很好养活,我乐得光啃馒头不吃肉,白送了一盘子好肉。哪料到,头晚便出事。 0
 
这关里只有一个煌门镇,我于是长期住在客栈,冠缨来了本不该如此凑合,实因太仓促没甚好去处。给她罩上大风披,还是领去了客栈,本想暂住一夜,明日再寻直节那处旧所。 0
 
 
起初这夜里,极静。 0
一如往常无数个暗夜,我待听见冠缨鼾声才微阖眼。谁知我这一阖眼,睁便睁不开,我一下想发声叫冠缨清醒也不能,难道是魇住了?再一用力,突然置身在另一番大世界,令人魂悸。 0
 
“姐姐,姐姐!” 0
 
…… 0
 
长廊般的围墙萦萦纡纡,正前的太阳红得滴血。“这墙,画着什么丑东西?”我见东方绿木蔽天,失了兴趣,快步向画壁去。明明几步的间距,怎么叫我走出了万年的变化,我回顾那连波绿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枯了又生,生了又枯,直教人好生疑惑。再回头,我的脸却差点贴上那只龇牙怒目栩栩如生的大虫。 0
 
惊魂未定连退数步,只觉那尖牙更尖,怒目更圆——往右稍稍,什么红眼兔什么黄金龙再还有青鳞蛇,这,十二生肖?我欲左转,只瞥见两溜贼眼的邪光,哦老鼠,是了!再想走,看清楚些,一个手端墨斗的青面獠牙男大手一挥。这该死的十二个,全一跃而下,一时天上飞龙,地上跑马,老虎跟着咆哮,兔子跟着蹦跳,我的心都快停掉,拔腿就跑,什么怪物。只是奔,虎啸声似就在我身畔,汗如雨下,我握着拳随时准备变身武松。 0
 
 
十二生肖里,应该有马吧。我能回头吗? 0
“姐姐,姐姐!” 0
 
……为什么都追着我跑,这老虎好慢。难道前面有什么东西,它们——我看向左边,树、树、树,我看向右边,墙、墙、墙,只是将我赶过去? 0
不敢回头看群魔乱舞。 0
我停住,心跳如雷。 0
 
 
我一身冷汗挣醒,她又惊又喜。冠缨不知怎么找到缸里的酒渍牛肉,还问厨房小工要来了一碗温粥喂我。“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快吃点东西,昨天我做了一个梦,真骇人,梦见我被一群东西追着跑…”我原以为我醒了,看见冠缨的脸,听见冠缨的话,却叫我头皮发紧,寒毛倒立。 0
 
“莫不是老虎狮子之流?”我接过粥,不动声色。 0
 
“倒有老虎,不见狮子呢,姐姐,难不成是姐姐…梦见狮子了吗?”答案了然,她好像一点也不怕,颇有点得意,十分欠打。“这东西总不是你弄出来的,如此开怀?”我没忍住夹了几筷牛肉,对小姑娘的脑回路大为称奇。“姐姐你可不知道,虽不是我弄出来的,但我可是参与了。不然那右边也该是围墙,因为有了木,才有一线生机。难道姐姐最后不是从树林中脱身的吗?”冠缨,跑进了林子?木是生门,正前难道是死门,可正前若是死门,它们何必苦苦相逼,就地解决岂不美哉? 0
 
我悄手背后捏了个追踪诀,三魂七魄,这傻孩子只有命魂跑了出来。 0
 
“冠缨,你可遇见,什么人?”我时刻捏着诀,面色镇定自若。 “要说人,我是遇见了一个,不对,他只是长得像人。一副青面獠牙的怪相,他跟我说,不要向前,生路在后方。姐姐,你说后方都是怪物,生路怎么可能在后方!我看那些怪物就是他操控的,他还惺惺作态,真讨厌。” 0
 
冠缨如果没有骗我,那就很奇怪了,既然这男人能在梦里操控一切,为何同她做戏。除非后方就是真生门,他真不想她死,而冠缨能从半死不活的木门里跑出来,全因他不想留多余之人。 0
 
至于我,前方等着的——当然不是死路。 0
 
…… 0
 
“要送我去绝路,哪里舍得让我直接上死路。”又来,不愧为个中高手,即使白天也能请君入梦。 0
果不其然这回是三面环墙,唯有前路看似光明坦荡。不留冠缨,但是没法阻冠缨入梦,只我和冠缨也不在同一位面。现在我在这里。冠缨也在梦里。他不伤她,我也宽心,先出去再好商量。凡阵法,必有生门,除了正前的绝路,我赌东边空空如也的画壁。 0
运气不错。 0
 
 
如今我的四周可不见围墙——雪山高原,长城万里,烽烟四起,雀喧鸠聚,乌泱泱的人群。他们各管各地叽叽喳喳,什么祸害遗千年,什么妖怪,什么扫帚精。我来到的可不是我所熟悉的苍寂关,而是我知道的十年前的塞外。 0
 
“带我去见不秋长老。”此话无疑是平地惊雷一声炸,炸得人群作鸟兽散。不秋是竹子的别称,不秋是部落的圣子,不秋还是我的“战俘”,他终于记起来了吗,所以拼命也要送我这份大礼。 0
 
 
话说,我和不秋是有一段孽缘的,我既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唯一的大恩公,也是屠了他一半亲眷的狠人兼大仇人。“你说这是咎由自取,难道他们都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当初,他还狠狠扣住我的肩膀,质问我是不是疯了,怎么不连自己一块杀了,说我留人必是后患。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更没有理由,因为他不过是个被精致打扮而后推出的傀儡,我杀他还嫌白费力气。毕竟,你会去碾死路边无足轻重的蚂蚁吗? 0
 
好一群忠诚的信徒,对神棍也感恩戴德。隐匿在疯狂的队伍之中,我在万万拥趸的遮蔽下仰望一个自己曾经的“俘虏”。而他,这个胆大包天的罪魁祸首,哪怕知道我的所在,依旧俯视众人,念几篇不痛不痒无济于事的经文。我在这里也还是做了一样的决定。 0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徐迟啊,你说对吗?”我们的目光交汇,没有暗流涌动,不见鲜红四溅,我甚至还来不及挂上合适的表情。不秋讲一句,笑笑,拂去枷锁上的尘灰。徐徐,唉——他叹了好长的一口气啊。 0
“放了她。”他背着手连头也没回,“徐迟,只要你还在走,就能走出去。” 0
 
 
…… 0
十年后今日才知道,在不秋不惜献祭生魂,为我特别设计的幻境里——无论何种方向,无论选择什么——皆为生路,都是生门。 0
 
“…我不是你,冠缨也不是我。” 0
 
目光交汇在寒刃闪光的时刻,唰唰几声,我剑已折——“我也没有,杀、掉你。”顿得很轻,但是一字千钧,不杀人只诛心。 0
 
 
…… 0
你有没有被人求着,杀了他? 0
 
我在战场杀光了所有应死之人,除了他。因为我从不杀废物。 “杀了我 ” ——“快杀了我,你在等什么?”—— “你不是杀光所有人了吗?还有什么你不能杀的?” 他说他不是废物。废物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废物。你一个人,活着有什么用,死了好去找你的信徒团聚吗,我偏不如你意·。“那妇孺有什么错,出生在这里,他们,我们有什么错?”他的眼睛分外红,几乎洇出了血色。“问得很好,因为出生在这里,就是错。” 0
 
留下她们。留下她们世代繁衍修整,过个一百年再从关外杀回京门吗?“你看我像不像傻子,还同你说话。你觉得你们凭什么活着,是你那不值几个白面馒头的经文还是年年枯草季四处靠暴力掠夺?我又有什么错,灭强盗满门,我是不是也该剁了你,毕竟你白吃那么多贡品,也没护你这一方吉祥如意。他们比你还想你去死吧,再求一次我成全你,省得你每日聒噪求死。” 0
 
 
我此话罢,他竟一言不发,沉沉跟着我走。这一路,足从塞北,跟到了橘红柳绿的春江南。 0
夜夜笙歌醉河堤,一人间月白风清,左右相视一笑,翻然十年已去。我们默默无闻,多少小卒死在了荒烟与无名野地,我们英伟无比,只用十年铺就了极少一部分人的太平盛世。 0
 
 
“冠缨,你便宜大爹说得对:我们生下来没有错,活着活着就有错了,不是不小心犯错,便是有人逼着你错。没有人不会犯错,但姐姐不想你跟着一错再错了,你大爹也是。” 0
 
苍寂关还是那么寂寥,一眼过去,望不穿风沙,也望不断归途。苍寂关寂寞如此,煌门镇却生息循环。又一声婴儿的新啼,我更是乐此不疲。 0
 
塞北的风吹不倒江南的盎然,长廊的故事却偷偷在直节的笔下流传,还有冠缨的一筷酒渍牛肉作伴,不冷也不孤单。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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