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墨道人那温和面容下的冰冷审视,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脑海深处,日夜不宁。磨勒的那句“我知道”,更是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让我喘不过气。他到底知道什么?关于玄墨?关于墨俑宗?还是关于那些潜藏在长安繁华下的黑暗交易?还是关于我袖口这块该死的墨渍?
他不说。他只是更加沉默,眼神里的警惕几乎化为实质。
我们像两只惊弓之鸟,在长安城地下的阴沟暗渠里辗转腾挪。但这一次,麻烦主动找上了门。
那是在一个潮湿、发霉的废弃染坊里,我们本以为找到了暂时的喘息之所。然而,刺鼻的硫磺和染料气味,却没能掩盖住追踪者的脚步。他们来得无声无息,像真正的“墨影”,从黑暗中渗透出来。
不止两个。这次至少有五六个!
“走!”磨勒低吼一声,一把推开我,手中的短刃瞬间出鞘,迎了上去。
黑暗中,只听见兵刃碰撞的急促锐响,还有沉闷的击打声。我根本帮不上忙,只能凭着画师对光影和空间的本能,躲在巨大的染缸后面,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磨勒的身手远比我想象的更狠、更快。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黑豹,在狭窄的空间里腾挪闪避,短刃每一次挥出都带着致命的寒光。有墨影倒下了,发出短促的闷哼。
但双拳难敌四手。一个墨影绕到了磨勒身后,手中泛着乌光的短刺狠狠扎向他的后腰!
“小心!”我失声叫了出来。
磨勒反应极快,猛地侧身避开了要害,但那短刺还是划开了他的腰侧,带出一蓬血雾。他闷哼一声,动作有了一丝迟滞。
就是这一瞬间的破绽!另一个墨影的刀锋擦着他的肋骨劈过!
磨勒踉跄后退,撞在我藏身的染缸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色惨白,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捂着肋下的手掌缝隙里,鲜血汩汩涌出。
“走!”他咬着牙,再次把我往前一推,自己却用身体挡住了追上来的墨影。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跑!身后的打斗声、磨勒压抑的痛哼声、墨影冰冷的叱喝声混杂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神经。我不敢回头,也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是在黑暗中没命地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声音彻底消失,我才像条脱水的鱼一样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磨勒……他怎么样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攫住了我。他受伤,是为了救我!若非为了我这个无用的画师,他或许根本不必陷入如此险境!
就在我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磨勒!
他靠着墙壁,一步一步挪了过来。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腰侧和肋下的伤口用破布胡乱缠着,但深色的布料已经被血完全浸透。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找地方。”他的声音嘶哑虚弱,几乎听不清。
我赶紧爬起来扶住他。他的身体滚烫,却又在微微发抖。
我们相互搀扶着,在迷宫般的地下通道里又摸索了很久,最后找到了一处废弃的义庄。这种地方,平时我是避之唯恐不及,但现在,却是唯一的选择。义庄里停放着几具无人认领的薄皮棺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尸体腐烂和香烛燃尽的混合气味,阴森而绝望。
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扶着磨勒在一个角落里躺下。他几乎是立刻就昏了过去,呼吸微弱,伤口还在不断渗血。
必须止血!必须找药!
可是去哪里找?我们身无分文,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墨影在搜捕。磨勒的伤势太重了,再拖下去……
我急得团团转,手指焦躁地在空中虚画,试图理清思绪,却只画出一团乱麻。目光无意中扫过磨勒腰侧被血浸透的布条——那是我之前撕下来给他简单包扎伤口的,用的是……从百鬼园那晚,擦拭过活俑残留物的布片!
我心里咯噔一下,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
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坟地般惨淡的月光,我看到那块被磨勒的鲜血和不知名污物浸染的布条上,除了暗红的血色,竟然……还附着着一些极其粘稠的、仿佛还在微微蠕动的……半透明液体?
那液体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尾巴般的光芒,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一股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气息从中散发出来,既像是某种极致的生命力,又带着一丝腐朽的甜腥。
这是什么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微光的液体。指尖刚刚接触到它,一股冰凉却又带着奇异热流的感觉瞬间涌入我的体内!
嗡!
我的大脑猛地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周围的一切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我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坊市夜巡梆子声,能闻到义庄角落里蜘蛛网的尘土味,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停放在旁边棺材里那冰冷的死寂……以及,义庄外面,黑暗中潜藏着的、几道若有若无的、充满恶意的气息!
是墨影!他们还在附近!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开始在我四肢百骸蔓延。精神前所未有的亢奋,身体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
“吸收……它……”
一个模糊的、不辨男女的声音,仿佛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力量……生存……”
是幻觉吗?还是……
我猛地缩回手,惊恐地看着指尖那一点点残留的、散发着微光的粘稠液体。
妖髓!
这个词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玄墨道人,墨俑宗,活俑……他们追求的,或者说制造这一切的源头!是为了长生?还是为了掌控那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我看着昏迷不醒、生死一线的磨勒,又感受着体内那股蠢蠢欲动、充满诱惑的力量,以及耳边挥之不去的低语。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这东西……既然能赋予活俑那种可怕的力量,能不能……救磨勒?
可是,代价呢?
我想起那扭曲变形的活俑,想起玄墨道人指甲缝里的暗红污渍,想起那非人的嘶吼和空洞的眼神。变成那样?我吴道子就算死,也要死得像个人!不能变成那种鬼东西!
但磨勒……他不能死!他是为了我才……
我的内心像被两只手撕扯着,一边是活下去、甚至获得力量的渴望,另一边是对异化、对变成怪物的极致恐惧。我曾以为在宫廷的尔虞我诈中明哲保身便是智慧,可如今面对这超越常理的邪恶和救命恩人的垂危,所谓的智慧又算得了什么?
“用……它……”那低语声再次响起,更加清晰,更加诱人。
怎么办?怎么办?!
我看着磨勒苍白的脸,又看了看指尖那点微光。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最终,我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画本和炭条——不,炭条不行。我需要笔。
我在身上摸索着,摸到了藏在内袋里的一支……短小、几乎秃了的旧毛笔。这是我当初刚学画时用的,一直没舍得扔。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出生平最艰难的一个决定。
然后,我用那支秃笔的笔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蘸取了布条上那一点点散发着微光的、粘稠的……妖髓。
笔尖接触到妖髓的瞬间,一股更强烈的、几乎让我眩晕的奇异感觉涌入脑海。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声音碎片闪过——异兽的嘶吼、墨汁的流动、痛苦的挣扎、还有玄墨道人那双悲悯而冰冷的眼睛……
我强忍着眩晕和恶心,稳住颤抖的手腕。
用这东西……画什么?符咒?我根本不懂道法。还是……
一个念头闪过。我看着磨勒紧闭的双眼,想起了他那双总是充满警惕和冷漠,却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的眼睛。
我将笔尖悬停在磨勒紧闭的眼皮上方,那微光在黑暗中摇曳,仿佛恶魔的引诱。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心跳如擂鼓。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治愈?是异化?还是……更糟?
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笔尖,轻轻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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