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著初秋刚起的风,林晏踩著斑驳台阶,来到这间位在巷尾的旧公寓。三楼,没有电梯,楼道窄得连肩膀都要微微内收。墙皮脱落处露出水泥块,某户门上贴著泛黄的红纸符,仿佛对世界的防御早已形同虚设。
房东是个看不清年纪的女人,声音干冷,说话时总低头看地。她只讲重点,像在速写:“租金含水电,没网路,隔音普通,隔壁是留学生,楼上常滴水声,不修,不退,签约三个月起。你要就今天搬。”
语气像在提醒,又像是在测试耐性。
林晏看著屋内:八坪左右,附床架、老旧书桌、一扇小窗,和一座深色木衣柜。衣柜无把手,四方结构,有点太大,几乎占去一整面墙。他推了推,纹丝不动,像根本是房子的一部分。
“能移走吗?”他问。
“不能动。”房东的眼神在他身上短暂停留,“那是固定的。”
那句话的语调略有停顿,不是命令,也不是解释,像是什么话没说完。
林晏签了约,从捷运站拉著一咖行李箱,拖进这片被铁窗压迫的阴影里。他搬来这里,是为了逃离。职场上的骚动、感情上的破败,他没跟任何人说他换了地方,只在IG上发了一张便利商店的饭团,配字:“吃饭。”底下没几个赞。
第一晚,他睡得不好。不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安静。夜深时,他确信自己有听见什么东西像在呼吸,不连续,不规律,低低地、带点潮气。他以为是楼上水管问题。直到第二晚,他躺在床上滑手机,电池亮到2%,萤幕快熄的瞬间,馀光中,他瞥见衣柜门缝有个阴影闪了一下。
他立刻坐起,柜门纹丝未动。他盯著它看了一分钟,又一分钟。什么也没出现,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像是封死的。
“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他喃喃说。
当晚他把椅子搬过去,顶在衣柜前,像是无意识的反应。
接下来几天一切如常。他白天兼职做远距资料标注,晚餐买便利商店的关东煮,深夜喝啤酒配YouTube。这间屋子静得像空盒子,他有时会开著电视睡觉,哪怕只是新闻台。
第五天晚上,手机连不上热点。他蹲下来检查分享器,意外发现墙角有几根长发,几乎与墙壁同色,黏在墙角。他捡起来,有些硬化,像是很久没清洁。他从小怕发丝,那种附著他人物质的碎屑让他反胃。他把那撮头发丢进垃圾桶,用纸压住。
凌晨四点,他醒了。嘴巴干、背后湿,像梦见了什么,但醒来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坐起身,发现椅子歪了——不再顶在衣柜前,而是横倒在墙角,像是被人撞倒的。他下意识看了手机萤幕:4:13,萤幕下方的前镜头镜像开启。他没碰手机,没开镜头,但画面里正对著房间,镜头里,有一条黑色的影子缓慢从画面角落收回去。
那一瞬间,林晏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意,从脊椎窜上头皮。他按掉画面、立刻站起,把灯打开。什么都没看到,衣柜仍然紧闭,没有缝、没有响动、没有异常。
但椅子还是倒著的。他不记得自己有踢倒过它。
他重新把椅子放回衣柜前,坐下来,背对柜子,打开笔电,开始在某个论坛发文:“租屋处怪事,请大家帮我判断一下,是不是我想太多。”
底下没人回复。他等了一会儿,去洗澡,水还是冰的,这屋子从来没热水。洗完擦干时,他隐约听见一声极轻的轻笑。不是从墙外传来,也不是楼上像以往那样的水声,而是从——他背后的衣柜里。
那声音停得太快,快得像是他脑内自响,但也足够让他在镜子前僵住几秒。
当他回到床边时,发现笔电萤幕上那篇求助文已被删除,帐号登出,系统显示:“此帐号异常登入,请重新验证身分。”
萤幕反射著衣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像是裂开了一丝,又仿佛一直都在那里。
早晨六点半,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刚好划过林晏的脸。
他醒来时,头顶还残留著梦的灰烬,像被人刚刚按著后脑灌入温热液体的感觉——不痛,只是黏稠。记不清梦的细节,只知道有很多湿滑的声音,有人在低声喊他的小名,一遍一遍,像童年某种被遗忘的呼唤。
他撑起身体,脖子微微僵硬,肩膀像压了一整夜的重量。椅子还在衣柜前,但被推得更歪了,一脚卡在墙角。他记得自己昨晚有把它正回去的。这不是一次性事件了,而是一种重复的对抗,像有人在测试他——能忍到什么时候才会崩。
他没立刻检查手机或笔电。先去了厨房,烧水。然后洗脸,望著镜子里的自己。他的脸在最近几天变了些,不是变老,而是变“松”了点——像是皮肤和骨头之间出现了细小的空隙。那是一种不自然的松弛,像活人学死人。
水烧开,他坐下,笔电重开。论坛帐号依然锁住,但历史纪录显示他的帖子曾经存在过,只是被匿名管理者删除,删除原因栏写著:“不可描述内容,已违反社群和谐准则”。
他点进别人的文章,尝试搜寻与“老旧租屋异常”、“衣柜”、“睡觉异动”有关的关键字。结果少得可怜,只有几则几年前的旧文,发文者都未再上线。
其中一则,日期为2016年,作者ID叫做“SpintheKey”。文里写著:
“…衣柜里有呼吸声,我知道你们会笑,但真的有声音,是从柜子里发出来的。有一次我半夜醒来,那个声音变成了人声,他说:‘借你一点空间。’我不敢开柜子,那种声音像是贴著门缝讲出来的,唇碰著木头一样。
我打了1999报修,市府说这间房早就不该住人了,但房东说那只是资料未更新。我…”
文章到此断掉,像是被粗暴删除。
林晏查了那个ID,在论坛以外完全找不到任何相关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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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他接了一份简单的标记工作,标注照片中路人的面部表情,连续点了六小时。当他结束任务站起时,才发现自己的左脚鞋底被黏住了——不是黏液,而是那种极细的针线穿过鞋底,连接地板。他拉起鞋子,发现脚底有个钉洞,但地板上没有任何异物。
他弯腰仔细查看地面,却在靠近衣柜的地方,发现木地板的某些板块浮了起来,呈一种奇怪的弧形,就像有什么在底下慢慢撑开。
他用钥匙试著撬开一块——木板下是黑色的,密不透光,像某种旧棉布被压在下面。他触了一下,布弹了回来。
那不是棉布,是皮肤。
冰冷、有弹性,有细小的毛孔。
他整个人往后退了三步,眼前发黑,只听得见自己狂跳的心音。
他不再等待。他冲出房门,搭捷运回母亲家,什么也没说。妈妈看出他不对劲,泡了茶给他,他却只握著茶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若是现在开口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这一切会变得不真实,会像在说谎。他只说自己换房子了,很累,需要睡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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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再次回到出租屋时,天已全黑。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等谁开门一样。整栋楼依然寂静。灯泡闪了一下,影子像纸片那样晃过地面。
他一脚踢开房门,进门后不开灯,直接走到衣柜前。没有理由。他只是突然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他伸手摸向柜门。门无锁,只是需要一点力气才能打开。他深吸一口气,用肩推了一下,门发出“咯”一声,松动了一线。
里头的黑气像水一样涌了出来,不是烟,也不是雾,而是一种存在过久的封闭气味——类似潮湿与腐烂间的某种甜腻味道。
林晏拿起手机,用手电筒对著内部照去。
那不是正常的衣柜。不是横杆、不是层架、不是衣服或挂钩。那是一个往后延伸的洞穴,墙面像肉色的软泥,有呼吸声轻轻震动。他看到里面有东西坐著,像是人,蜷曲著,抱膝,身体贴著墙,头发垂下来,一缕一缕。
那东西正看著他,没有眼睛,只有两道细细的黑缝,在脸部位置轻轻皱著,像是某种模仿人类的构造。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那东西缓缓地张开嘴,嘴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吐出一句无声的话语。林晏看懂了那形状:
“别走。”
门自动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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