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唱下去,像一头机械化的牲畜,在孩子面前反复表演同一首歌,直到喉咙发炎、声带裂开。我需要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为什么、给谁听。
如果这只是一场病,我要找出它的成因。如果不是——我必须证明它不是。
所以我开始记录。
每一晚的次数、速度、换气、Emily的回应,以及——那个我最不想承认的栏位:“是否出现第二声音。”
有些夜晚,我确实听到了。那些声音微弱、细小,像是远方某扇门后的小孩学舌,但语气太过完美,像是在模仿我,或是在监听我。
我甚至记录了时间戳,每次Emily要求我“重唱”的时刻。然后我把这些标记一一标在笔记本上,连接起来——不知怎么地,连线后的点位形成了一种弧形,一种像是天体轨道的东西。
我起初以为只是错觉。直到某晚,我将这些时间数字输入成音高节点,用简单的音乐制作软体还原出旋律时,我发现它与Emily的哼唱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是在教她唱歌。
我是在被她训练。
更诡异的是,当我试著把每晚的次数排列起来,依照Emily的“满意点”——也就是她说“唱得够了”的次数——我惊讶地发现,那些数字之间有一种奇怪的连续性。
起初我以为只是巧合。直到那天我忍不住输入数列到网路上的数学序列资料库查询。系统显示:“高度相符:斐波那契变形序列(非自然数开始)”
我盯著萤幕愣了好几分钟。
不是单纯的1、1、2、3、5……而是从一个非自然数开始的延伸形式,像是某种基于音律频率修正后的版本。这样的序列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被设计出来的。
是谁设计的?
Emily?墙里的孩子?还是——更可怕的可能——这套旋律本身,是某种古老的“指令语言”,而我只是在无意间唱出某种……代码?
我手指颤抖地拉出抽屉里的那本涂鸦本,翻到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记号。当初我以为只是小孩子乱画的音符,但现在看来,那是某种……结构图。
不属于任何音乐教本上的系统。
更像是某个看不见的世界的建筑蓝图。
那天夜里我再次做梦,梦见一片黑色的大地。
天空像油一样浓稠,有无数个悬浮的声波图,在空中缓缓飘动。我站在一座由音符建成的城市里,每栋楼都在低声嗡鸣,而城市的正中央,是一根巨大的柱子——它像是音叉,也像是人类的声带,被拉长、扭曲、钉在地底。
整座城市,似乎是依据某种旋律构建的空间结构。音乐不再是艺术,而是语言——甚至是物理定律。
我走近那根音叉,突然听到Emily的声音从柱子中传来,她说的不是英文,也不是任何人类语言,而是一种断断续续的哼唱——那首旋律,和我唱的那首《你是我的阳光》,只差一个音节。
那个音节,就像一把钥匙。
我在梦中忽然明白:我们唱的,不是歌,是开门的密码。
我惊醒,满头大汗,耳朵仍有那根柱子震动时残留的嗡嗡声。
外头天未亮,Emily的房里又响起哼唱。
但这次,她不是一个人在唱。
我不确定有几个声音——五个?十个?——他们的声音彼此交错,旋律完美对应,像一个数学式子被计算出来的回声,没有人跑调。
我坐在床边,手发抖地在笔记本上写下:
“为什么所有声音都在合唱一首我从没学过的歌?”
“为什么我越唱,越熟悉它?”
“为什么我开始……记得那首歌的结尾?我从来没唱过结尾。”
我找上了一个声音学的教授。
名字叫Marvin Graves,退休前是音波工程与“心理声学”方面的专家。网路上查不到他太多资料,但在某个过时的地下音乐论坛中,有人提到他曾在八〇年代解码过一段“非语言声谱讯号”,那讯号后来在一段失踪儿童录音中再次出现——只是没人敢再谈论它。
我写了封电邮。他没有回复。
直到三天后,我收到一张印刷体字的明信片,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如果那首旋律在你梦中重复超过三次,就别再唱了。”
没有签名,没有寄件地址。
那晚我失眠。Emily没有唱歌,只是在墙边站著,背对我,一动不动,像一尊正在等待开场的雕像。
我问她:“你今天怎么没唱?”
她没有转头,只说了一句:
“他们今晚要试著教别人唱。”
“……谁?”
“其他的爸爸。”
隔天,我找到了Graves住的地方。
一间半塌的工厂外围,坐落在城市边缘、已被列为危楼的地段。我在大门上敲了很久,他才开门。那是一张惨白的脸,眼睛布满血丝,像是连续失眠好几年的人。
他盯著我胸口的位置,低声说:“你带来了声音。”
我没有说话。他转身进屋,像是早就知道我要来。
工厂里全是声波谱图、电缆、类比录音机与旧时代的测音设备。他指著其中一台老旧的声波显示器,启动后让我播放Emily哼唱的录音。
声音一出来,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不是儿歌。”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
“这是——”
他打住了话。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谱纸,上面写的不是五线谱,而是由“图形”、“数列”、“方向线”与“几何节点”构成的奇怪标记。
他说:“这叫做旋律导引结构。是古老仪式中用来排列声音实体的位置……你女儿哼唱的,是某种开启结构的主旋。”
“开启什么?”
他没回我,只抬起头看著我,眼神像在看一场火灾的幸存者。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梦见那座城市吗?那是因为你已经参与了构建。每个唱歌的人都是材料的一部分——每一个节拍、每一个音高,都是那城市某个门的钥匙。”
“谁造的这一切?”我问。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
“**不是谁,是什么。**他们不是我们的神、也不是恶魔。他们是……声音自己。”
那天我从工厂出来的时候,天色昏灰,像永远不会再亮一样。
我脑中盘旋著那句话:“声音自己。”
声音怎么可能是存在?怎么可能“教”Emily唱歌?怎么可能等待被完成?
我回到家,发现Emily在等我。
她站在客厅,两只手上全是蜡笔的痕迹,衣服前摆画满了刚画完的几何线图。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沉得不像孩子。
“你去见他了吗?”
我愣住。
“你怎么知道——”
“他也是一个失败的指挥。他以为自己可以把声音封住,让那些孩子安静。但他只是藏起来了。他不唱,他就只能听。”
“Emily,你到底是谁……?”
她微微一笑,那种笑让我浑身发冷。
“我不是谁,我只是第一个完成前奏的人。下一段,轮到你了。”
那晚她没再要求我唱歌。她只是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而从墙里传来的声音,不再是哼唱,而是倒数。
743
742
741……
我写下这一切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墙上开始出现裂缝,像是某种呼吸的痕迹。
我听见声音了。
不再是小孩的声音,而是什么更深层、更粗糙、更巨大、更古老的声音——像大地本身在低吟。像整个世界,在某个节点,被旋律召唤。
Emily在墙的另一边唱。我已经不确定那还是不是我的女儿。
我只是知道:
我已经唱过七百四十二次了。
还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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