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国庆假期的第六天,我在医院度过,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望着百叶窗外投射进来的光,他去给我买早餐了,也真是麻烦他,我想走,但最终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
“我怕你不能吃太油腻的,就给你买了一杯豆浆,你还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去给你买。”
他拎着一杯滚烫的豆浆跑进来坐到我床边。我抬了抬手,他把豆浆放到床边的铁皮柜上。
我问他,“明天回去的高铁票买好了吗?”
他略作迟疑,薄薄的眼皮在日光里显得晶莹剔透,“嗯,下午三点多的,中午就得出发。”
“嗯,提早过去有备无患,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别忘带什么,你那间是短租间,忘了的东西就找不回来了。”
“不会忘,”,他迟迟不肯看我,只笑着帮我摇起床头,“该带的都会带上。”
“嗯,那就好。”
我悠长地吐出一口气,肺腔仍有些残余的痛,但不值得说出来,我执拗地迎视着太阳,它炽烈如火,许人间以光明,但我这阴暗的东西不怕它,来啊,把我驱逐,把我烤化,把我化成一团空气!
哗——我病床两侧的帘子被拉上。
我瞪他,他拎着凳子坐到我旁边,
“你应该还有话对我说吧。”
我扫了眼帘子,继续瞪他,
“掩耳盗铃!”
“总比没有好。”,他耍赖。
我气得拍床,“说就说!我被我亲爸抛弃!我被我继父猥亵了将近二十年!”
那多像一场梦啊,我走在胡同里,聚在一家门口掐辫子的婶子姨娘公公阿婆们调笑着问我,
“贝贝啊,记得你亲爸不?他叫范得水,你原来叫范星星。”
“你知道你亲爸为啥不要你?就因为你是个丫头,你前头死过一个哥哥,死在你妈的肚皮里,七个月大的肚子,被计生办的人一根大针扎在肚皮上活活用药打死了,好好的一个儿子呦,可惜了。”
“贝贝啊,你想你亲爸吗?”
“要不是你,你亲爸不能不要你妈。”
三四岁的我跌跌跑回外公外婆家,扯着打麻将的外婆的棉袄,连声问,
“姥姥姥姥,我亲爸在哪儿呀?”
“在范县呢!”,外婆抽着空答,满桌子人笑。
“他长什么样啊?”
一个阿婆说,“他长得又高又俊,你跟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去照照镜子,你那脸型和眉眼就是你亲爸的脸型和眉眼。”
于是我举着后面贴着美人纸的红框圆镜看自己的模样,成日里盯着,那时的我没有爸爸妈妈,只有外公外婆,我在村里上了学前班,学会了写字,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不肯寄钱回来,外婆就向人讨来两张信纸,牵着我的小手趴在炕头上,
“来,贝贝,给你亲爸写信要钱。”
于是,我就一笔一划地写,爸爸,你好,我是贝贝……一封一封的信寄出去,从来没有回音,但因为我从来过期盼,所以也就没有失望可言。
我没料到的是,这些在幼时不以为意的调笑和话语会在我的心里落地生根——你是个连亲爸都嫌弃的杂种,这个世界根本不欢迎你,你连累你的母亲被人抛弃,你他妈真是个祸害!
“后来那件事你知道了,我五岁被人强奸,但又不知道那是强奸,所以谁也没告诉,直到它发生不久,老爸老妈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我的地狱倾轧而至。
他们把我扛在肩上,强行把我带到了三里之外的村子里的家,逼我叫那个陌生的男人“爸”,我犟,吃软不吃硬,咬着牙关不肯叫。
“叫啊!”
“啪”一巴掌,我鼓着嘴,不肯捂脸。
“这死妮子,拧!”
“哐当”一脚,我趴在地面上,吃了一嘴的土。
“叫人不会啊!怎么这么气人!”
我的开裆裤被人扯开,露出屁股蛋子,接连几十个巴掌抡下来,我不哭不叫,一声不吭,只等他们做饭的时候,偷偷跑出家门,迎着风逃回外公外婆家。
到底还是被接了回去,吵架、打骂,翻来覆去那一套,我都腻了,我不怕他们打我,令我恐惧的是他们打我之前那股子风雨欲来的阴云气势,斜楞着眼,眼白多过眼仁,活像阴鬼,翕张的鼻孔里呼出粗气,胸膛一起一伏,叉着腰,腰上的巴掌随时向我扇来……我描绘不出那种感觉,很可怕,但那时的我不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不是阴云,不是白眼,是那扇永远不能上锁的房门,是黑夜里悄无声息的脚步,是身上凉风一阵,是赤裸的目光在你身体上游移而你只能强装睡着……
评论 0 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