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分田到户”,让农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除了能够放开肚皮吃饱饭之外,我最大的感受是:父母开始在大年夜给我们发压岁钱了。
在生产队大集体的时代,虽然爸爸是“吃国家粮”的,每月能够拿二三十元钱的工资,但我们家在生产队属于“四属户”,用那些劳动力多的农民的话说,是吃“照顾粮”的。除了母亲外,我们兄弟三个的口粮,都必须父亲从微薄的工资中拿出很大一部分交给生产队做“投资”,才能分给我们。而分门立户之后,父母首先要勒紧裤带修房子,手头一直十分拮据,根本不可能给我们压岁钱。
这些年,大年夜,我们三个孩子,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炖在锅里的那几个并没有多少肉的骨头,期待补一补肚子里的油水。唯有一次,爸爸不知在什么时候留了几个桔子,到过年的时候变戏法似的发给我们每人两个,让我们回味了好些年。
“分田到户”后的第一个除夕,在吃了米花团皮,喝了骨头汤之后,爸爸就把我们三个叫到一起,每人给了几张崭新的人民币,有四五张的样子,一共是两角五分钱。
妈妈告诉我们:这就是传统的压岁钱,现在日子好过一些了,让你们也高兴一下。这钱随你们自己花,不过不能乱花,而且要保管好别丢了。
这些压岁钱一到手,高兴一阵子后,我们首先想的便是把这些钱藏好,这可是我们平生得到的第一笔压岁钱哦。
我是老大,又读初中了,最先找到了藏钱的地方,那就是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找到唯一一本有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把钱放到扉页与封皮间那个天然的夹包里,想来应该是最安全的。
弟弟有点皮,他不喜欢纸币,最喜欢玩那些一分两分的钢蹦儿,便提出和妈妈换钱,把压岁钱全部换成硬币后,钻到睡房里,把我和妹妹赶到堂屋里,一个人在里面鼓捣了好一阵,我猜他大概是把钱藏到哪个墙洞里了。
妹妹的办法最简单,她在屋子里找到一个妈妈当赤脚医生时用过的玻璃瓶,用碎布仔细地擦拭了里里外外,便把钱放了进去,这个宝贝瓶子,她从此天天带着。
有了钱,虽然妈妈说是随我们自己花,可我们谁也舍不得花,过惯了没有钱的日子,我们也不太知道怎么花这些钱。
要是以前,我还可能想用这些钱去租那些一分钱两本三本的连环画看,可这时我已经不太看“小人书”而转攻“大部头”了,而且去一次高沙这样有连环画租看的地方,需要下很大的决心,费很多的时间;钢笔纸张等文具,父母也已经有足够的钱给我买了,不必自己想办法攒钱。
弟弟和妹妹还在读小学,嘴有一点馋,只要有钱,他们保准会买一根甘蔗或者一个饼子过过瘾。我们家去桂花小学路过的洪坝泵房边,我的同学泉文家专门种甘蔗,对上门求买的小学生似乎有点优惠,每根只要一两分钱。可这时正放寒假,既不是出甘蔗的季节,他们也没办法出门,压岁钱都妥妥地放在那儿一动不动。
后来一想,我们也不是没有花钱的想法,只是当时的农村,除了一个代销店,想买什么,都必须走出去才行。离我们最近的有东西卖的地方,便是公社所在地的李家渡,有四五里路呢,如果不是走亲戚或者办事情,很难得去一趟。更远的镇子像高沙、又兰,可是足足有二十多里路程,更不敢想了。
不过,小孩是藏不住钱的,我们很快就找到了花钱的门路。
农村都是泥路土路,一下雨就特别不好走,要是在夏天,我们情愿赤脚行动,免去很多麻烦;可这时正是春节,温度总在零度左右徘徊,而且又值雨水多的时候,三天两头下雨,无论走到哪,都是泥泞难行。
好在这时家里条件好了一些,父母为我们每个人都置办了一双深筒雨靴,出门就可以穿上,只是它容易粘泥巴,每次到外面,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找一根棍子,把粘在鞋面、鞋底的泥巴全部刮掉,这项工作,很快便成了我们使用压岁钱的“市场”。
第一个付钱的是妹妹,她年龄小,每回刮泥巴都很费劲,而且老是刮不干净;第一个付出劳动的是弟弟,他从小就比我更宠妹妹,而且不像我在父母老师眼里有个“好孩子”的样子,更早接触社会上一些“非传统”的东西,经常做些以物易物或者花钱买东西的事。
在他们操作这种原始的“雇佣劳动”几次之后,我才加入其中:在家里,我一直是一个只愿“干大事”不愿“做家务”的主,对刮雨靴这个差使,也是能躲过就躲过,因此付出“工钱”的时候居多。
但我又是一个更愿意“赚钱”而不愿意“花钱”的人,于是,我也会隔三差五地做一回“短工”。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态,直到几十年之后,仍然根深蒂固,不曾有根本的改变。
父母也许没想到,他们给孩子的第一次压岁钱,无意识地拉开了我们进入社会这个“劳动力与市场体系”的一角帷幕。
评论 0 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