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要出嫁了。
一九七九年秋,这个消息开始在我们家庭里流动,先是大人们讨论,然后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切实在感受到了。
小姑刚好大我十岁,生于一九五九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八日,虽然出生不久便碰上了大人们回忆里极其可怕的“三年困难时期”,初中毕业后又长期在农村从事体力劳动,小姑并没有像院子里大多数人一样瘦弱单薄。
在我的眼里,小姑略微有点发胖,头上梳着两条最普通的粗辫子,圆圆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活力与微笑,不太喜欢说话(这和大姑是鲜明的对比,大姑特别会说,只要一回娘家,整个院子都会响起她的说话声),也很少和我们这些孩子一起玩。
根据农村的习俗,姑娘出嫁要准备嫁妆。这时候我们小家庭已经从爷爷奶奶的大家庭中分离出来,爷爷在大队园艺场当场长,虽然没有吃国家粮,拿的却是男子汉的最高工分;小姑和小叔都已长大成人,在生产队拿的工分也不低,家庭条件已经比较厚实,全社会的物资水平也比前些年有很大提高;爸爸这个做哥哥的又在绥宁这个大山区、大林区某所初中任校长,可以买到一些便宜又优质的木材。
这回是近二十年来大家庭第一次嫁女,嫁妆的准备也就格外隆重一些,请了附近比较知名的木匠师傅,带着两个小徒弟,占用老屋那宽敞的堂屋,叮叮当当忙乎了两三个月。我们放学后经常可以看到木匠师傅用刨子打磨一块块木板,用钢凿在木方上钻出一个个连接的孔洞,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锯匠师傅吱吱嘎嘎地把一根根圆木锯成木板和木方。
在羡慕木匠师傅高超手艺的同时,我们偶尔还能从奶奶招待师傅们的菜肴里分到两块肉片或几砣豆腐吃,那种美味,真的可以绕梁三日而余韵不绝。
凑巧的是,住在老屋另一头的堂伯家第二的女儿也在这一年要出嫁,而且八字先生测的日子,居然和小姑出嫁是同一天。因为共着一间堂屋,按老一辈的讲法,出嫁那天门坎迈在后边的会不吉利,爷爷奶奶一辈子与人为善,虽然爷爷一直担任农村基层干部,爸爸又是整个下屋场第一个吃国家粮的正式干部,也没有想到要仗势与别人去争这第一第二。
刚好我们小家庭已经分家,前几年又新建了一栋砖瓦房,家庭会议讨论后,一致决定让小姑提前两个月住到我们家里,出嫁那天直接从我们家出门,避免与别人争抢时间的麻烦,也避免那种可能出现的不吉利。
小姑住到了我们家,所有出嫁前的礼仪活动,也就在我们家举行。那时物资条件还不是十分丰富,像上门相亲、端午送节、文定订婚、合八字测日子等,一切从简,只是简单地由未来的小姑父家来两三个人,挑一对或者两对满篮子的礼品,放几响鞭炮,吃一餐相对丰盛的酒饭。
即便这样,我这个不到十岁的小侄子,也品味到了小姑父家的境况比较好,应该比我们院子里任何一个家庭都要强,小姑父又特别好打交道,特别喜欢逗孩子,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兄妹一些糖果吃,有时还会给我们耍两手孩子看不太懂的洋把戏。
小姑出嫁的日子终于到了,前一天,妈妈便帮我到学校请了三天假,并说要赋予我一个神秘而重要的任务。
时间在我的翘首期盼中慢慢流淌,大家庭的亲戚们也陆陆续续来到了我们家。临近黄昏的时候,对门山梁上响起了鞭炮的轰鸣,节奏明快,声音响亮,懂行情的大小孩得意地说“这是炸药炮仗,比硝药做的要响要脆”。
在清脆的响声中,一队十来个人出现在了山梁上,走近了院子,走过了田坎,走到了我们家。我清楚地看到,走在前头的两个年轻小伙用竹架抬着两片大肥猪肉,每一片好像都比我们家养的那一头大;竹架的前端,两边各挂着一盏簇新的马灯,发出微微的光亮;后面的人也都穿着亮堂堂的新衣服,挑着新织的箩筐,上面贴着红纸剪出的“喜”字,盖住了整个箩筐,看不清里面是些什么。
热闹中时间过得特别快,虽然当时我们院子里还没有吃晚饭的习惯,为了招待客人,家里还是开了好几桌,鸡鸭鱼肉比过年还要丰盛,让我们大块朵颐,奶奶说这些都是小姑父家带过来的。
等人们慢慢散去的时候,奶奶和大姑她们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聚在我们家里,围坐在小姑的旁边,一句又一句地拉着家常,奶奶嘱咐小姑嫁过去后要勤快麻利、多做事少说话,大姑提醒小姑明天出门要先迈哪条腿、进屋要先动那只脚,妈妈告诉小姑一心在婆家好好做媳妇、家里两老有我照顾……
说着说着,突然冒出了哭声,先是小姑低声的饮泣,接着是奶奶强忍的泪语,然后一屋子人都红起了眼圈,只有仍然不知世事的我,还在屋子里跑来跑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妈妈把我叫醒,交给我一个重要任务:提着一对新火箱,随着小姑和小姑父赶在大队伍之前出发。并且郑重地告诉我,不能让别人代劳,不能中途将火箱放在地上,到了小姑父家里后要第一时间交给他们的长辈,看着他们把火种拨到火盆里。
我的那个累啊,虽然两个火箱加起来也不过五六斤的重量,可两只小手一刻也不能停,一口气要走十多里路,又不能让别人帮忙,又不能让火箱落地,我真的是累得无可开交。
来到小姑父家,眼看着他们把火种拨进火盆,我便找个地方休息去了,中间举行了一些什么仪式,我一点都不知道,连吃饭都是有人来叫才找了个地方坐下。
吃饭后,小姑父给了我一个小红包,可父母一直的教育是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我死活不肯接,直到妈妈发话了,我才扭扭捏捏地收下了人生的第一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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