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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驾崩得很猝然。
接连几日,家主杨老爷都是心事重重,忽把全家内外人等召集一处训命:“所有使唤丫头、厨娘、花工……发还身契,每人赠钱10吊,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无亲无友的各安天命。”
纵使我小,也知道泰山将崩于前,杨家恐遭大变。
我本姓赵,九岁上,滥赌的阿爹卖田地卖耕牛,再无可卖之时,孩子就成了商品。弟弟长得白嫩可人,又兼延续香火之重任,自是不舍得出手,我打小长得憨大黑粗,吃得又多,就成了爹的累赘和筹码。
卖了我,一举两得。
阿娘本不舍得,家里揭不开锅,她不得不回我阿公那里求施求舍,阿公家虽有薄田,却养着我两个舅舅家七八口人。
舅妈脸色难看,阿公也是难作。
当阿娘求得两斤红苕回来,我早被爹爹送上了一个独轮车带走了,爹爹给阿娘说我是被拍花子的拐走的。
卖我得来的两贯铜钱很快被他输在赌坊。
从此,赵家没了阿苗这个女儿。
最初,我被卖到一户姓贾的人家,他家主母让我担水、劈柴、浆洗、推磨……她不但会用篾条打人,还嫌我吃得多。后来又以两贯铜钱作价将我转卖到姓苟的人家,苟家倒不让干什么重活,却是要我给他得了肺痨的儿子冲喜,眼见得他家瘦成一把骨头,大口吐血水的儿子快不行了,夜里起夜,我无意中偷听到这对毒夫毒妇竟然密谋要勒死我给他家的短命鬼陪葬,吓得我连夜翻墙而逃,没头没脑跑了整整一夜又加半个白天,粒米未沾、滴水未进。
杨家大公子杨施恩出门会文,发现了晕倒在他家门前的我。
两碗热汤下肚,我又活了过来,我给主母讲了我的遭遇,老人堕下泪:“你还小,先陪着明珠玩,等你稍大些再让你干活。”
衣食寒暖有了着落,我感念家主,自告奋勇先给大公子当伴读丫头,却总是毛手毛脚,不是打翻了烛台就是碰翻了墨。后又给二少爷杨逢春当跟班,正经事没学多少,下河摸鱼捉虾、上树掏鸟窝、混武馆舞刀弄棒却是极熟稔的。
二少爷开心,我也瞎乐呵。
只是家主叹息:玉就是玉,石头再精心打磨终归是石头,就由着二少爷去了。
四年过去,如今杨家大厦将倾,凡人都能识了。一干人很快领了银钱走了个干干净净,我心里却比杨家还要悲凉:我往哪里去?回家吗?手里这十贯钱保不住,连我自己恐怕也得被再卖给不知道是哪个的赵钱孙李。
连日阴雨,黄叶在秋风中凋零,平添了冷冽肃杀。
一队军马围了杨府。
带刀的宣读了圣旨:犯官杨梦龙追奉前朝,对现帝素有不敬,着抄没家产,14岁以上家小送大理寺待勘!
兵士上来绑了家主、主母和两位公子,大门被贴了封条并有兵丁把守。
不走也不行了,只是跟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尾巴,杨家的女儿明珠。
明珠才七岁,杨家老爷和主母倒是愿意带她到大牢,说全家死也可死到一起,只是带兵的阿公差点把她踢开。
我被兵丁撵出杨家,明珠瘪着嘴唇紧紧牵着我的衣角。我没有去处,她更没有去处,我不管她,她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世间。
在杨家这几年里,我不但没有衣食寒暖之忧,还比在家里白胖了。有时候陪明珠玩耍,困极了和她并排睡在主母床边的榻上,主母也从不责罚。
杨家与我有恩,我断不能舍小姐于不顾。
几日间,我仿佛长大了几岁,我买了些许煎饼,又向卖饼的叔伯讨了口茶水、借他们家锅底灰涂抹了面颊,和明珠扮作两个男伢一路乞讨离了京城。
我告诉明珠:姐姐叫阿苗,你是姐姐的亲妹妹,叫阿宝,咱们两个都姓赵。
夜好冷,身上的薄衫被秋雨打湿,我们偎缩着躲在野外的草垛边瑟瑟发抖,不时有野狗嘶吼,恐惧一度压住了身上的饥寒。
冷雨凄风,连残月寒星都成了奢望。
我想哭,可我得忍着,我忍住了,才能让阿宝不哭。
她缩在我怀里睡着,我才敢抹把眼泪。
离城80里寻了一处破窑,虽小,却比露宿荒野要好些,想着应该不会再有官差叨扰,就暂且在这里安下身。我留阿宝在窑里,每日拖着打狗棍挨门讨要残羹冷炙,一场薄雪下来,身寒腹饥,日子越发艰难。
家主自是没有消息,倒是朝里的事情时有耳闻:皇帝哥哥崩,做弟弟的不但僭越,代侄子坐了朝廷,还将先帝一干重臣索拿,就连亲侄子也不肯放过,差爪牙鹰犬四处索捕,民生辛苦根本无人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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