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江南的細雨已停。
梅若蘭立在李府偏院的遊廊下,指間輕輕撥弄着腰間的香囊,眸光幽深。
她今日換了一身素色漢服,衣袖寬大,髮髻綰成垂雲髻,只以一枝銀步搖點綴。
她的神情靜謐,唇角卻隱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
青杏低眉順眼地呈上一盞茶,輕聲道:「梅姑娘,夫人吩咐的事,姑娘可還記得?」
梅若蘭接過茶盞,手指微微收緊,茶水在盞中輕漾起漣漪。
她淡淡應道:「自然記得。只是有些事,未必如夫人所願。」
青杏垂首不語。
梅若蘭靜靜站了一會兒,忽然低笑了一聲:「青杏,你可知世間最難得的是什麼?」
青杏怔了怔:「奴婢愚鈍,不敢妄言。」
「最難得的,是人心。」梅若蘭慢慢將茶盞放下,聲音極輕,「無論情愛,還是權勢,終究都繞不開人心二字。」
青杏似懂非懂,只低頭稱是。
天色漸暮,李凌風自外院歸來。
身上還帶着一身風塵,青衣未解,神色間隱有疲態。
梅若蘭望着他,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她緩步上前,屈膝行禮,聲音柔軟:「李公子,今日外頭辛苦了。」
李凌風眉頭微蹙,點了點頭,神情淡漠:「梅姑娘不必多禮,府中事多,姑娘自便便是。」
梅若蘭斂去眼底的波瀾,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公子不必拘禮,若蘭只是暫居府中,已是叨擾許多。」
李凌風並未多言,正欲離去,梅若蘭卻忽然低聲道:「公子,若蘭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腳步微頓,回頭望她,眼神中帶着一絲不耐:「但說無妨。」
梅若蘭低垂着眼帘,神色微微一斂:「昨夜,若蘭偶然聽府中丫鬟說起,公子夜間未歸正院,府上上下議論紛紛,眾人皆道李府無子,怕是與夫人有關。」
李凌風的臉色頓時沉了幾分,聲音也冷了下來:「這些閒言碎語,無須在意。」
她抬眸看向他,目光澄澈,卻隱着銳利:「公子不在意,然夫人心地柔善,日日憂慮無人知曉,若蘭曾於江南見過許多世家大戶,正室無出,終究逃不過納妾續嗣,只是,公子與夫人情深,旁人多有妄議,若蘭實在不忍見二位受此委屈。」
李凌風沉默片刻,臉上的冷意絲毫未減:「你既入李府,便當安分守己,府中之事,不必你多嘴。」
梅若蘭低低應了一聲,唇角卻浮現出一抹近乎自嘲的笑意。
她輕聲道:「若蘭只是心疼夫人,公子莫怪。」
她語氣極輕極柔,卻恰到好處地將自己置於旁觀者的位置,既無冒犯之意,又讓人無法生出嫌惡。
李凌風不再理會,徑直離開。
梅若蘭凝視着他的背影一臉沉思。
自己的身份卑微,若無蘇婉兒的一封信,她根本沒資格踏入這座高門大宅。
可現在,李凌風不僅是李府的家主,更與朝堂有莫大幹系。
這樣的人,若能攀附上去,自己和母親的下半生也許就此改變。
她閉了閉眼,指尖微顫。
自小家境貧寒,母親臥病在床,自己靠着舞藝和毒術勉強度日。
如今機會就在眼前,她怎能甘心只是個被買斷一夜的外人?
夜色漸沉,李府正院燈火微明。
蘇婉兒坐在窗前,靜靜地縫補着一件淡青色的襦裙。
她的神色溫婉,眼底卻藏着一抹難以言說的憂色。
梅若蘭悄然踏入正堂,柔聲道:「夫人,夜深露重,怎還不歇?」
蘇婉兒抬頭,見是她,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若蘭來了,今夜無事,只是睡不着,便出來坐坐。」
梅若蘭徐徐走近,坐在她身旁,裝作不經意地道:「夫人可是為李府之事憂心?」
蘇婉兒指尖微滯,溫和地笑了笑:「府中瑣事,哪裡值得掛懷?若蘭,你近日可還習慣?」
梅若蘭眸色一黯,低聲道:「若蘭自幼漂泊,哪裡談得上習慣?能在夫人身邊,也算安穩了。」
她頓了頓,輕輕嘆息:「只是,若蘭心裡有些話,不吐不快,夫人可願聽?」
蘇婉兒放下手中的針線,溫聲道:「你我雖相識不久,但我知你性情直率,有話便說。」
梅若蘭抬眸,眼裡似藏着一層霧氣:「夫人,若蘭並無惡意,只是今夜偶然聽見府中下人私語,說公子近日多在外留宿,府中無子,恐怕夫人要讓出主母之位……」
蘇婉兒的臉色微微一變,指尖不着痕跡地收緊,卻依舊強自鎮定:「這些話你不必理會,府中流言,素來如此。」
梅若蘭卻不依不饒,聲音低低,卻字字誅心:「夫人,若蘭雖卑微,卻也不是不明世事之人,李公子身世不凡,如今已是李府家主,若再無子嗣,旁人只怕不會善罷甘休,夫人不為自己,也要為公子着想。」
蘇婉兒的唇角顫了顫,強忍着心頭的酸澀,語氣依舊溫婉:「若蘭,你不必為我擔心,這些事自有公子權衡。」
梅若蘭見她仍舊不動聲色,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顯出幾分慌亂:「夫人莫要怪我多嘴,只是,若蘭曾在江南見過太多女子,因無子嗣被休棄、被冷落,夫人德行高潔,若真被流言所害,豈非太不值當?」
蘇婉兒的眼底閃過一抹痛楚,語氣卻愈發平靜:「若蘭,世事無常,命數難違,你不必再說。」
梅若蘭見她神色鬆動,便順勢低聲道:「夫人,若蘭斗膽一問,公子……可是對夫人有什麼不滿?」
蘇婉兒的指尖在膝頭輕輕摩挲,眼中浮現出一絲迷茫與自嘲。
她想起昨夜李凌風的承諾,心頭卻泛起苦澀。
她低聲道:「公子向來厚待於我,並無怨言,只是……只是一家人,總有難言之苦罷了。」
梅若蘭見火候已到,語氣愈發柔軟:「夫人,若蘭只是覺得,公子雖冷靜寡言,心裡卻極重家業,若夫人肯為他謀劃一二,未必不是好事,若蘭只是個外人,不敢妄言,只盼夫人萬勿受旁人挑撥。」
蘇婉兒抬頭凝視她,目中淚光微動,卻只淡淡一笑:「多謝你關心,你且回房歇息罷。」
梅若蘭起身行禮,退至門口時,忽然回頭,神色複雜:「夫人,若蘭自知身份卑微,若能為夫人分憂,便是粉身碎骨,也無怨無悔。」
她聲音極低極緩,卻像是無意間將自己擺在了最下等的位置。
蘇婉兒望着她瘦削的背影,心頭一陣微顫。
夜色更深,正院外廊下,李凌風與趙子明並肩而立。
趙子明看着他,神色凝重:「凌風,府中最近流言愈演愈烈,你當真不理會?」
李凌風神情冷峻,目光幽深:「流言止於智者,我自有分寸。」
趙子明嘆了口氣,道:「若蘭那女子,表面柔弱,心思卻極深,你可要防着些。」
李凌風微微一頓,語氣低沉:「她若安分守己,李府自會善待,若生異心,休怪我無情。」
趙子明欲言又止,最終只是低聲道:「婉兒心性太善,防人之心不可無。」
李凌風沉默半晌,望着夜色里的星空,心頭百味雜陳。
他忽然低聲道:「子明,你可覺得……我與婉兒之間,已生嫌隙?」
趙子明沉默片刻,輕聲道:「你心裡有數。」
李凌風緩緩閉上眼,胸中壓抑許久的痛苦與憤懣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想起婉兒的溫柔體貼,想起夜深時她悄然落淚的模樣,心頭一陣煩悶。
可他終究無法否認,近來的疏離與冷淡,已在兩人之間生出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夜色已深,府中靜得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梅若蘭獨自回到偏院,卸下步搖,慢慢坐到窗下。
她拿出那封蘇婉兒的親筆信,指尖一寸寸摩挲着紙面,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蘇婉兒,你是聰明人,卻太過善良,你以為用金銀就能換來一世安穩,可惜人心貪得無厭。」
她低聲自語,眸光冷冽。
「李凌風,你有權有勢,卻被情義所困,世人都說你鐵血無情,可我偏要叫你嘗嘗骨肉分離的滋味。」
她合上信箋,嘴角笑意更深。
「既然你們都不肯親自動手,那就讓我來成全你們。」
夜風漸起,吹得窗紙微微作響。
梅若蘭起身,拉開房門,腳步輕盈向正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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