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滚带爬地逃回我那四面漏风的画室,门板一栓上,我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不是累,是怕。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我。
我颤抖着举起右手,借着窗外熹微的晨光,死死盯着袖口那块污渍。没错,不是幻觉。那墨色黑得邪门,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是什么活物的血混了进去。我用指甲狠狠刮擦,布料都快被我抓破了,那污渍却像是长在了上面,颜色甚至更深了些,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春衫,直渗皮肤。
不行,必须走!立刻!长安城再待下去,就是死路一条!那些人的势力,绝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抗衡的!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几件换洗衣物,剩下的颜料和画具……目光落在那支光滑的狼毫小楷笔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揣进了怀里。这是吃饭的家伙,或许还能换点盘缠。
天还没亮透,我就像个贼一样溜出了门。直奔最近的春明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出城,越远越好。
然而,快到城门口时,我就感觉不对劲了。
往日里这个时辰,城门守卫虽也严谨,查验出入凭证,但远没今日这般森严。一队队披甲的兵士,手持长戟,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出城的人,连贩夫走卒的担子都要仔细检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是因为北边战事吃紧了?还是……因为我?
更让我心惊的是,在那些兵士之间,我瞥见了几道鬼祟的黑影。他们穿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混在人群的阴影里,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阴冷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其中一道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顿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我袖口那块墨渍,猛地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那股腥甜的气味,似乎也浓烈了一分,只有我自己能闻到。
我头皮发麻,心脏骤然收紧。他们在找我!这墨迹……它像个信标,能被他们感知到!
我立刻低下头,混入旁边一个卖早点的摊子后面,装作挑选吃食,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指尖下意识地在空气中虚画着,试图以此平复一点点情绪,却毫无用处。
不能从城门走。这简直是自投罗网。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回忆长安城的地图。那些熟悉的街道、坊墙、沟渠……画师的眼睛此刻成了我唯一的依仗。这长安城再大,权贵们的眼线也无处不在,但总有他们不屑一顾或难以触及的角落。长安城里,有那么一个地方,鱼龙混杂,藏污纳垢,是许多亡命徒和见不得光交易的汇聚之地——鬼市。
我知道鬼市的入口,不止一个。最隐蔽的一个,在城南一处废弃的旧庙后面,通往地下,据说是早年遗留的暗渠改建而成。平时自诩清高,又怕惹麻烦,我绝不会踏足那地方半步,但现在,那里或许是我唯一的生路。
打定主意,我立刻转身,沿着坊墙的阴影,像只受惊的老鼠一样,飞快地穿梭在纵横交错的小巷里。我不敢走大路,时刻留意着身后,总觉得有阴冷的目光在暗处窥伺。袖口的冰凉感时有时无,每一次出现,都让我亡魂皆冒。
几次险些和巡街的金吾卫撞上,都被我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一点点运气提前避开。等我终于气喘吁吁地摸到那座旧庙时,已是日上三竿。
旧庙里蛛网密布,神像蒙尘倾颓。绕到庙后,拨开半人高的荒草,果然看到一个不起眼的洞口,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潮湿、霉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污秽气息。
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深吸一口气,猫腰钻了进去。
下面是一条狭窄湿滑的石阶,蜿蜒向下。空气浑浊不堪,阴沟的恶臭混着廉价脂粉、劣质酒水和霉烂草药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鬼市。
昏暗的油灯挂在低矮的岩壁上,光线摇曳不定,勉强照亮脚下的路。四周是各种简陋的摊位,卖着些来路不明的玩意儿:生锈的兵器、缺角的瓷器、颜色诡异的药草,甚至还有人在低声叫卖着“新鲜”的人牙……我胃里一阵翻腾,这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万邦来朝、繁华无双的长安吗?这光鲜亮丽的袍子底下,竟是这样的脓疮!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又危险的气息。每个人都用兜帽或斗笠遮着脸,脚步匆匆,眼神警惕而麻木。偶尔投向我这个“生面孔”的目光,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审视和贪婪。
我下意识地裹紧了旧袍衫,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扎眼,低着头往里走。只想找个能暂时落脚的地方,打听一下消息。
“喂,新来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心里一紧,抬头便看到两个穿着破烂短打的泼皮拦住了去路。他们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手里把玩着生锈的匕首。
“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这儿的人啊。”左边那个三角眼打量着我,“懂不懂规矩?”
我暗道不好。这地方的“规矩”,无非就是敲诈勒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再次冒出来,我只想赶紧脱身。“两位大哥行个方便,我只是路过,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歇脚?”右边那个满脸横肉的冷笑一声,“鬼市的地界,是你想来就来,想歇就歇的?拿钱来!”
我心直往下沉。身上拢共也没几个铜板,昨晚那趟“急召”更是分文未取。我强忍着恐惧,试图辩解:“我……我身上没带多少钱。”
“没钱?”三角眼凑近了些,鼻子在我身上嗅了嗅,眼神变得更加贪婪,“我看你这身料子虽然旧了,底子却不差。还有……你怀里揣着什么硬邦邦的?”
完了。我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狼毫笔。
“搜!”横肉男一声令下,两人便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几下就被按倒在地。怀里的狼毫笔被粗暴地掏了出来。
“哟,还是支好笔!”三角眼掂量着那支笔,笔杆温润的光泽在昏暗中依然可见,“看来还是个读书人?可惜了,在这儿讨生活,笔杆子可没刀子硬气!”
绝望瞬间攫住了我。连最后一点体面,最后一点念想,都要被剥夺了吗?我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三角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算了,看你这怂样,估计也榨不出油水。这样,这支笔,爷们儿收下了。算是你的买路钱,再给你指条路。”
我愣住了,停止了挣扎。
“往东边走,最里头那个角落,有个叫黑鸦的瘸子,他那儿能弄到住处,也能打听到些消息。”三角眼把玩着我的笔,“不过他只认钱,或者……有价值的消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要是真有急事,又不怕花钱,可以去打听一个叫‘磨勒’的昆仑奴。那黑厮,只要给够钱,据说连禁苑里的东西都敢偷,手黑着呢!。”
说完,两人拿着我的笔, 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身上沾满了污泥,脸上火辣辣的疼。怀里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那支笔,跟了我快十年了……
但,我还活着。暂时。
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袖口,那块墨渍像跗骨之蛆,提醒着我迫在眉睫的危险。
磨勒……昆仑奴……
这个名字像一根救命稻草,被我死死攥在心里。我朝着三角眼所指的东边角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前路依旧黑暗,但至少,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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